五十、决心务农
这时候,天就已经将近晌午了,水华姐和姐夫在几个邻居的帮助之下,已经准备好了饭菜,随时都可以开炒了。不大的院子里摆满了桌子,屋子里也摆上了吃饭的八仙桌子和板凳,足有七八桌,并且已经摆好了茶壶茶碗。现在都是自己家种自己家的地了,耽误一天半天的也没关系,所以大家也没着急走,都坐在在桌子旁边,一边喝水、抽烟,一边聊天儿。
一见人都坐的差不多了,爸爸叫水华姐开席。几个街坊家的姐妹、嫂子当起立临时的服务员,她们先端上来了四盘凉菜,有糖熘炸咯吱、拌豆腐、拍黄瓜、腌杏扳儿,都是我们家乡风味儿的小凉菜。随后又端上来了四个蒸菜和炖菜,有米粉肉、酿南瓜、猪肉炖粉条儿、野山蘑菇炖猪肉,最后是四个炒菜,炒跟头菜、摊鸡蛋、木须肉、豆腐西红柿,这在我们这一带叫做“三四席”。是办事儿的标准席面。这些都是姐夫忙和了大半宿,事先准备好了的,现在他只要炒四个菜就行了,要是全都临时现做,那可就不赶趟儿了。“没酒不成席”,至于酒那就是我们这个地方人们最喜欢的红星牌二锅头了。这种酒平时人们都舍不得喝,我们邻村有个养猪户老曹 ,是个大能人儿,他会用老棒子、高粱自己做酒,再把剩下来的酒糟喂猪。这样一来一举两得,这种猪饲料猪特别爱吃,蒸馏出来的白酒还可以卖钱。他的造酒秘方是密不外传的,所以好喝两盅儿的乡亲们平时都到他这里来买酒喝,一买就是一塑料桶,大约有20来斤,留着自己慢慢喝。这种酒比较便宜,酒的度数也比较高,但是稍微有一点儿苦味儿。人们平时只有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才去买一瓶二锅头。要说二锅头酒,我们县里就有生产二锅头的酒厂,但是他人们最喜欢的还是红星牌的二锅头,因为那是北京酿酒总厂出产的, 是名牌儿啊,钱不贵,还好喝。
时间不大,炒菜也上来了,因为丧事办得挺圆满,大家也都累了还几天了,现在可以放松一下了,所以大家谁也没客气,就拿起筷子准备吃喝了。爸爸站在院子的中间,向大家作了一个罗圈儿揖。表示感谢:
“各位老少爷们,婶子大妈、嫂子妹妹们,家门不幸,我的老母亲过去了,几天以来,大家忙里忙外的,吃苦受累,帮我安葬了老人,我也不知道了怎么感谢大家,你们都知道,我陈青山拙嘴笨腮的,也不会说个话,我在这儿给大家作揖了。现在老人已经入土为安了,我们家备了点儿家常便饭,也谈不上感谢,希望大家吃好喝好。”
“我说青山哪,你也太客气了吧?都是亲戚里道的,老街旧邻的,说什么谢不谢的呀,谁家也不敢说没有事儿,是不是啊?”
“青山叔,你要是真想谢我们,那就叫三丫头再给我们唱一段戏吧,有好几年我都没听见这么好的戏了,昨天晚上她这一唱啊,把我的戏瘾给勾起来了,心里头犯痒痒!”
“是啊,青山叔,我媳妇不是咱们这地方的,她说咱们的山秧歌戏特别好听,她从来也没听过咱们这种戏,昨天听了三丫头唱了那一段儿之后,她没听够,回家就叫我给他唱,你想我哪儿会呀?她还骂我笨,今天你就叫三丫头再给我们唱一段儿吧。”
“青山哥,虽说是你们现在热孝在身,可终归是老人已经入土为安了。大家都这么喜欢听三丫头的戏,你就叫她唱一段儿吧。不适合于唱喜庆的,那就唱苦一点儿的也行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要求我给大家唱一段儿,盛情难却,看起来今天不唱是不行了。爸爸就和师父商量了一下,决定叫我给大家唱一段儿,可唱哪一段儿什么呢?
师父说:
“不能唱苦戏,三丫头这时候心里正难过着呢,要是唱苦戏,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大家都得跟着流眼泪,恐怕连酒都喝不下去了。可是咱也不能唱喜庆的呀,因为咱们还热孝在身哪”。
爸爸说:
“老哥,你比我岁数大,还是你拿主意吧,唱一段儿什么好,你是三丫头的师父,你就做主吧。”
师父过来问我:
“孩子,你说唱哪一段儿好啊?”
“师父,哪一段儿今天也唱不了了,你听我这嗓子,都哑了。”
师父想了一下,
“那就来一段儿《拾玉镯》吧,就演‘喂鸡’那一点儿,差不多都是做派,用不着什么嗓子。”
“那好吧。”
师父转过身来对大家说:
“老少爷们儿,三丫头这几天把嗓子哭哑了,昨天晚上又哑着嗓子唱了一大段儿,今天就叫他养养嗓子,少唱几句,孝敬给大家一段儿《拾玉镯》吧,就孙玉娇喂鸡那一点儿,你们看怎么样?”
“好!这段戏最好看了。”
“同意!昨天听了三丫头的唱,今天再看看他的做派,正好儿。”
“是该叫这孩子养养嗓子了。”
“是啊,咱们以后听她唱的机会还多着呢,要是把孩子的嗓子给使坏了,那可就犯不上了!”
演《拾玉镯》里的孙玉娇是我的本功儿,这是小旦应功的戏。主要是表演小姑娘孙玉娇叫鸡、找鸡、数鸡、喂鸡时的舞蹈动作,表现的都是农家院儿的生活,这和我们农村生活十分的贴切,大家看着也亲切。这一段儿我也最拿手,平时我就用这段儿戏来练功。老实说,这段儿戏非常的吃功力,把小旦的活泼、俏皮、可爱、俊美都要表现出来。手、眼、腿、脚、腰、头、胳膊,哪个部位都是戏,非常的不好演。
因为这是以做派为主的一段儿戏,所以大家把桌子往边上挪了挪,在院子中间给我腾出来了一块空地来。
唱这段儿戏要有一个围裙,用来“兜鸡食”,这可以用上衣的下摆代替,比划一下就行了,可是我已经脱去了孝衫子,又换上了我那件白衬衫,要是撩起衣襟来,那肚皮就露出来了,“大姑娘”家家的,像个什么样子啊?正好这时候厨房里的活计已经干完了,水华姐和姐夫也到院子里来看我演戏了,她懂戏啊,知道这时候我演孙玉娇需要一件围裙,就把她做饭的围裙解下来,递给了我。我正在为难呢,这下子正好救了急。我把围裙系在腰上,向师父点了一下头,表示已经准备好了。师父用嘴给我打着家伙点儿,大家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我假装用围裙兜着鸡食,给大家表演了起来。 虽然是好几年没登台演戏了,可是我的功夫一直也没有扔下,虽然不是“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但是也还一直坚持着练功,现在表演起来还是驾轻就熟的。叫鸡、数鸡、找鸡、喂鸡、轰鸡,把一个农村小姑娘活泼、可爱的形象全都表演出来了。
大家看的非常高兴,连拍巴掌带叫好儿:
“好几年没看见三丫头演这出戏了,真过瘾哪!”
“是啊,这孩子天生就是一个唱旦角儿的材料儿啊。”
“真是不错,你看她的做派多好啊!那腰腿儿。那手的动作,真叫灵活。”
“什么时候儿咱们再演一出大戏吧,好好的过过戏瘾!”
送走了亲友们,收拾完了东西,从哪儿借的东西给人家送回哪儿去,家里重新又恢复了平静。三天圆坟之后,丧事就算全部办完了。
在家里休息了几天,疲劳劲儿也缓过来了,我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也不能整天在家里吃闲饭啊?为此,这天晚上,爸爸妈妈就找我商量我今后的营生了。爸妈都知道这个时候我正恨着水华姐呢,小饭馆我是肯定不会再去了。那我这柔弱的身子骨儿,又能够在家干点儿什么呢?爸爸希望我留在家里,他觉得种地才是庄稼人的根本。可是妈妈不同意,她说我的身子骨儿太单薄,干农活儿太累,我会吃不消的。爸爸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二位老人说的话都有道理,我能够干点儿什么呢?爸爸说得对,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庄稼人就是以种地为根本啊,我还是留在家里帮助爸爸种地吧。爸爸的老寒腿天一凉就疼得厉害,一个人侍弄那十几亩山坡地也着实够他一呛。干不了多我可以干少,怎么着也能都帮助爸爸分担一点儿啊。
等到收完了大秋,我就出去打工。虽然说我没什么本事,但是找个饭馆端盘子的工作,我想应该不难吧。当初为了给奶奶看病,家里向街坊和亲友们借了不少的钱,等把欠人家的钱都还清了,我想就不叫爸爸再上地干活儿了,那十来亩山坡地也打不了多少粮食,还不如买上几群蜜蜂,叫爸爸在家里养蜂呢!再买上几只鸡,叫妈妈养鸡,再加上我到县城,或者是化州去打工,这样家里的日子就会好一些的。
爸爸和妈妈听了我的计划,都夸我这几年在外边儿没白干,有见识,脑瓜灵活,他们都同意我的想法,于是这个“家庭经济发展规划”就这样定下来了。我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儿,就跟着爸爸下地去。
早晨起来,妈妈给我找了一身儿她自己的旧衣服,蓝布裤子,碎花上衣。因为从上初中开始,我就出去了,现在家里已经没有我合适的衣服了。穿爸爸的衣裳又和我头上的这条大辫子不太相符,所以就只能穿妈妈的衣服了。妈妈的这身衣裳连裤子带袄都是家做的,就为了省几个钱,妈妈都好久没买衣裳穿了。虽然我穿上不太合身,但是也只能勉强穿了。我把辫子盘在头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象一个农村的小媳妇似的。管他好看不好看呢?这是去干活儿,又不是去出门儿作客,怕什么?就这样,我就跟着爸爸上山了。
我家一共12亩地,分成了好多块儿,有的地块儿能种,有的地块儿不能种,就是一片山场儿。在白羊沟的那块地面积最大,大约有三四亩,算是一块儿平地了,其余的地都在山坡上,大的不到一亩,小的仅有一两分儿。我们这里有个笑话儿,叫做“一亩十三堰”,也就是一亩地分成了十三块儿。说是一个老头儿上山去种地,这一亩地怎么数也是十二块儿,怎么会少了一块儿呢?老头儿数累了,坐下来休息。他拿起放在地上的草帽煽风,这才发现,原来在草帽的底下还盖着一堰地呢。
白羊沟是凤凰山的一条沟谷,距离我们村子大约有三四里路,沟谷中有一条由泉水汇集而成的山溪常年流淌,溪水不大,清澈见底,溪流约四五尺宽,水深刚过脚脖子,水量虽然不大,但是水质很好,清冽甘甜,日夜不停的往下流淌,遇崖成瀑,遇壑成潭,是凤凰山里的一景。这是清水河的一条支流。这条沟谷因为有了这条山溪而草木葱茏,山上长满了荆蒿、酸枣、歪歪菜、兔儿丝、拉拉秧、羊毛草、野丁香、蓝荆、山桃、山杏、老虎眼,还有许多我叫不上来名字的植物,不时的还有松鼠、野兔、山鸡出没在树丛中之中。这里沟谷曲折,蓝天白云,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气温比村子里要低好几度,并且山水相依,风景优美,又十分的安静,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听说在早年间,曾有一个老道,在这里结茅而居,潜心修炼,因为他住在白羊沟,人们都叫他“白羊道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老人们说,在他们小的时候,那个老道就是须发皆白,到自己老了的时候,再看见老道,还是那个样子。后来老道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们都说他成仙了。因为在沟谷中有不少白色的大石头,远看好像一群山羊在山溪边饮水,故而人们称这条沟谷为“白羊沟”。
我们家在白羊沟里的这块地面积比较大,种的是玉米和谷子,山坡地种的主要是土豆和豆子。由于我们这里是山区,土层薄,肥力小,山沟里的这块地虽然比较平整,可那是当初“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垫出来的地,土层很薄,土质也很贫瘠,再加上是靠天吃饭,山里一发洪水,平日里安静得像个姑娘的小溪就变成了一条恶龙,就把地给冲了。这几年虽然没发洪水,但是天旱少雨,指着靠人工从山溪里挑水浇地,就是把人累死也无济于事,所以粮食的产量很低,好年头儿一亩地能够收上四五百斤,如果天时不好,也就收个二三百斤。至于那七八亩的山坡地,就更收不了什么了,老天爷给多少是多少。好在山坡地里有那几棵果树,核桃、柿子、大枣什么的,每年还能换回点儿钱来,要不然我们家这日子可就没法儿过啦。
我活了20来岁,虽然是生在农家,长在农家,可是却从来也没干过农活儿。现在我才知道,当农民,特别是山区的农民可真苦啊!劳累不说,就是太阳晒,我就受不了。太阳就像一个大火球似的挂在天上,把大地烤得直冒热气。我从小就很少着太阳,上学的时候就不用说了,在小饭馆打工的时候,基本上是每天不出屋子,每天是风吹不着,雨洒不着。在李美美家里那十来天里,每天出去都要打上旱伞。可是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像父辈们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经受风吹日晒雨淋,去土里刨食了。
一大早,我洗完脸,简单的梳了梳头,把辫子盘在头上,戴上了一顶旧草帽,就和爸爸一起,手拿着薅锄子,准备去下地干活了。爸爸腰里还别着一把镰刀,他挎着背筐,由于地块儿比较远,中午我们就不回家来吃饭了,爸爸带着一个饭口袋,放在背筐里,我提着装着绿豆汤的水罐子,就这样走出了家门,到白羊沟去干活儿了。
这是我第一次去上地干活儿,走了半多个小时的山路才来到了我家的地头上,这时候我就已经是气喘吁吁浑身的大汗了。爸爸把带来的饭口袋(是用布缝制的,里面装的是小米饭)挂在地边的那棵老核桃树上,然后在地头儿上刨了个坑,把水罐子埋到里面,因为罐子里盛的是绿豆汤,要是变热了,就不好喝了。做好了准备工作,然后我们就开始耪地了。
爸爸脱掉了上衣,挽起裤腿儿,就开始耪地了,我也学着爸爸的样子,把已经叫汗水浸湿了的上衣脱掉,挂在树枝上自然风干,然后就开始蹲下耪地。由于我从来也没有干过农活儿,才干了一会儿就蹲不住了,两条腿和腰又酸又疼。看着前面爸爸的脊背黑红发亮,再看看我的皮肤,又白又娇嫩,这哪儿像个庄稼人啊?一会儿的功夫,我的后背就给晒得生疼,我连忙又把袄穿上了,虽然是热一点儿,但是总比太阳晒得后背生疼强啊。草帽虽然可以遮挡阳光,但是却阻碍了通风透气,一会儿的工夫,我的头发就湿透了。汗水顺着两鬓往下流,流到眼睛里,难受极了。可是我绝不能叫苦叫累,那样就太寒碜了,所以就只能够咬牙坚持着。因为这就是我以后几十年的工作了,怕苦怕累怎么行?粮食从哪儿来?钱从哪儿来?那可都是一个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换来的呀!这时候我不禁想起了小学时候学的那首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也才真正的体会到了这首诗的意义,我现在才真正知道了粮食的来之不易,当个农民可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