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晴天霹雳
这位大嫂一夸赞我当年的风采,这真叫我高兴,没想到我都好几年没上台唱戏了,乡亲们却还能够记得我这个当年在戏台上唱戏的那个小旦。师父经常说,对于一个艺人来说,人们对自己的长久记忆比得个金牌还要重要啊。她说我有点儿像当年的“我”,这使我不禁暗自发笑,怎么会是有点儿像呢?那个小旦就是我呀,应该是百分之百的像才对呀!也许是这几年我的变化比较大的缘故吧?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吗。我虽然是个男的,但是现在和十几岁时候的我相比,肯定变化也不小,况且,在过去我只是一个乡下“丫头”,而今天却是一个城里来的“洋妞儿”了呢。
女人到了一起就是话多,我们两个人说着话儿,时间就觉得过的就非常快,不知不觉得已经到了我们的村子口了。
“大哥,你停下车,我到地方了。”
车停了,由于我穿着高跟鞋不敢往下跳,上面有大搜拉着我的手,下面有大哥接着,我这才下了车。那位大嫂由于和我聊得很投机,这时候还真有点儿依依不舍了:
“姑娘,有工夫到我们家去玩啊,我们家住在村西头,你一问梁石头儿家,村里人都知道!”
“大哥、大嫂,谢谢你们,有时间我一定去。”
车开远了,大嫂还在向我招手。
村口、过街楼、关帝庙,老槐树上的喜鹊窝,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国家经济飞速发展,各地都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只有我们这个穷山沟里还依然如故。当年这里是抗日根据地,日本鬼子烧毁房子的遗迹至今还历历在目,剥落的墙皮、墙头上的蒿草,街道上随处可见的羊粪、到处乱跑的小鸡、村中还在使用着的老井,从我小的时候,村子里就是这种景象,到现在还依然如故,脏、乱、差,一派贫穷的现象。我们这里什么时候才能够变得像县城里一样的漂亮啊?
这时候正快吃晌午饭的时候了,乡亲们陆陆续续的从地里回来了,进村的人们不时的走过。进了村口的过街楼,走不远就是关帝庙,关帝庙早就没有了香火,前几年这里是村里的小学校,我就是在这里上的初小。听说前两年小学校合并到杨家村去了,村委会就搬到这里来了。庙门前有棵大槐树,大约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记得在我小的时候这棵老槐树就这么粗,现在好像一点儿也没有长,还是老样子。在树底下躺着一块石碑,没事的人们都喜欢在这里来,坐在石碑上乘凉聊天儿,因此这里俗称为“牛皮台儿”。这时候几个老年人,手里拿着蒲扇,正坐在那里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聊着天儿呢。
看见街上来来往往的乡亲们,有不少人我都认识,刚想和他们打个招呼,可是他们却对我视而不见,形同陌路,还有的人像看新新海儿似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使我感觉很不自在。这是怎么回事呢?大概是我的样子变化太大,他们全都认不出来我了吧?那个不是山子哥吗?他正在井台上打水呢。在上小学的时候,他跟我一班,他应该不会不认得我了吧?我走上井台:
“大哥,给口水喝行吗?我渴坏了。”
石头哥放下水桶,抬起头来看了看我说:
“同志,你是从城里来的吧?你们城里人胃口软,这井水太凉,大热的天儿,喝了会肚子疼的。”
他用手往西一指:
“我家就住在那边墙头上扎着葛针的院子里,大热的天儿,你还是到家里去喝口热水吧,那玩艺儿才解渴。”
看样子山子哥也没有认出我来,可能真的是这几年我的变化太大了吧。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打扮,上身是荷叶边的白衬衫,下身是黑绸子裙子,在裙子下边露出来半截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腿,脚上一双高跟皮鞋,和当年那个穿着家做的小花袄,家做裤子、家做布鞋,脑袋上梳着一条辫子的小山丫头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了,他又怎能认得出来我呢?
“谢谢大哥了,不麻烦你了,我还忙着赶路呢?”
“不麻烦,我老妈,我妹子都在家,你不用害怕。”
他以为我一个大姑娘跟着一个小伙子到人家的家里去,觉得不太好,所以采拒绝了呢。
“不了,不了。我没有多远就到地方了。”
这时候又过来两个小伙子挑水,他们看我的打扮特殊,就一个劲儿的盯着我看,闹得我挺不好意思的。我身上有什么呀?值得他们这样的看?一低头,我看见了自己胸前那一对高耸的乳峰,难怪这两个小伙子直着眼睛的看着我的胸部呢。我的这个地方也的确有点儿太扎眼了,村里的姑娘一般都是束胸的,只有生了两三个孩子之后的媳妇才不在乎自己的胸了呢。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和那些上身光着膀子的、穿着大背心的、穿着小褂儿,敞着怀,下身穿着家做大裤衩或者裤子,脚上穿着布鞋或者塑料凉鞋的乡亲们们比起来,显然是有些“花虎伯拉——个色”了。
走下了井台儿,穿过一条胡同,就离家不远了,我又从包包里拿出小镜子来,想整理一下妆容。照了照自己的面容(这几天在李美美家,我已经养成了照镜子的习惯),一条大辫子挽在头上形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光洁白嫩的脸蛋上弯眉细眼,淡蓝色的眼影,淡淡的腮红,特别是嘴唇显得有些红艳,好像口红抹得重了一点儿。脖颈雪白挺直,由于天气热,衬衫最上面的一个钮扣我没有扣,露出来了里面一块雪白的胸脯。耳朵上一副长达二寸的耳坠,随着我脑袋的晃动来回的摆动,难怪大家都认为我是从城里来的呢。
真是的,我现在的模样和这个村子也太不协调了,就我现在的这副模样可怎么回家呢?以前我回家的时候总是穿上初中的时候那身男女不分的校服,校服的面料很结实,初中阶段正是人身体发育最快的时期,所以同学们在预订校服的时候,大家都故意的要大上一两号的,开始穿的时候显得又肥又大,要把裤腿儿挽起来一截,上衣长到下摆过了屁股,袖口盖住了手,等过些日子穿着就合适了。我由于家庭生活困难,再加上怕上厕所而暴露了我的真实性别,所以很少喝水,因而就对我的身体发育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虽说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许多,可是那身校服却还能穿呢。
再一说那时候我也不怎么化妆啊,可是这次经过了在李美美那里这十几天的美容和化妆,简直就是每天在雪花膏里泡着一样,当然会变化不小了。尽管我今天特意化的是淡妆,但是和这里朴素无华的乡亲们比起来也还是太扎眼了。我从小包里拿出面巾纸来,使劲的往下擦脸上的脂粉和嘴上的口红,还真擦下来不少。我这两手上的长指甲怎么办?简直都快有1厘米长了,上面还涂着红红蔻丹,这可比乡下姑娘用指甲草染的指甲要鲜艳得多了,况且我的指甲上面还画着白色的小花儿呢。就我现在的这副模样,要是乡亲们知道了这就是我陈瑞华,还不说我是妖精啊!
这时候我真有点儿后悔了,当时我是一气之下才离开了李美美家的,完全就没有顾及到自己的这身打扮,回到农村之后,这才觉出来太不合时宜了。当初家里叫我留辫子、穿花衣服,只是当作女孩儿来养,并没有叫我真的去做女孩儿啊!看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哪一点儿还有男孩子的模样啊?真是比女孩子还要女孩儿呢,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妖艳了。早知道要回家的话,我起码也应该把这两手的长指甲剪掉啊!现在后悔也晚了,只好硬着头皮回家去了。
那些过来过去的人们,虽说都是一个村里住的乡亲,每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之间不但认识,并且大多数还都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可是今天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来我的。“跳河一闭眼”,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也挂不住了,爱怎么地就怎么地,随它去吧。我无可奈何的继续往前走着,远远地看到了我们家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了,我反而倒迟疑了起来,就我现在的这副模样可怎么好意思进门呢?正在我踌躇不前的时候,就听后边街门一响,从里面走出过来了一个老太太。她见我好像不是本地人,在这里徘徊着,好像是要找人,但是又不记得是哪一家似的,就走上前来问我:
“姑娘,你找谁呀?”
我回头一看,只见她大约犹七十来岁,头发花白,梳着一个发纂,脸上皱纹密布。上身穿着一件白洋布的大襟袄,下身穿一条黑布的裤子,两只半大不小“解放脚”,手里还拄着一根六道木的棍子,走路有些蹒跚,这不是东院的三奶奶吗?我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她孙女跟我是一个班的同学,我每天都到她家去写作业,现在怎么连她老人家也认不出来我了呢?
“三奶奶,是我呀。”
老人家揉了揉眼睛,纵起眉头来,仔仔细细的看了看我,显然是还没有把我认出来:
“你是……”
“我是瑞华呀。您还没想起来吗?我就是西院的那个三丫头啊!”
由于我上面有两个姐姐,我又是从小就当女孩养活,梳小辫儿,穿花衣裳,所以大家都管我叫“三丫头”。
“三丫头?你是三丫头?孩子,你可回来啦!你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家去看看哪?你奶奶没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什么?您再说一遍。”
“你奶奶昨天晚上过去啦!临咽气之前就想见你一面,可是孩子,你怎么直到现在才回来呀?”
“奶奶,奶奶——”
一听这话,真亚赛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一般,我一下子就瘫倒在了地上,昏厥了过去。这一下子可把三奶奶给吓坏了,她连忙喊:
“快来人哪!救人哪!”
这个地方离我家大约还有50米的距离,我的家里人根本就听不见她的叫喊,倒是有几个过路的乡亲停了下来,大家把七手八脚的把我扶了起来,有的拍我的后背,有的撅我的胳膊腿。三奶奶蹲在地上,从发髻上拔下来一根银簪子就扎我的人中。我很快的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看了看大家,连忙站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就像发了疯似的往家里奔去,脚上的两只高跟鞋甩掉了我都不知道。就这样我磕磕绊绊的跑进了家门。
院子里停着一口没有上漆的白茬棺材,棺材的前面放着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面放着几盘供品,桌子的侧面放着一条板凳,桌子的前面地上放着一个破瓦盆,原来奶奶已经入殓了。看起来,就连奶奶的遗容我都看不见了,心里这个难受劲儿啊,就别提了。我连滚带爬的扑向了棺材,大约还差三四步远,我摔到了,只哭了一声,就又昏厥了过去。
正在院子里忙和着的人们一见这突如其来的情景,立刻慌乱成了一团,屋子里的人们也全都跑了出来。大家有的给我掐人中,有的撅我的胳膊腿儿,又是一阵子忙和。妈妈扶起了我,用力的拍打我的后背,过了好半天我才缓过这口气儿来,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妈妈正搂着我,一边叫我的名字,一遍哭呢。我的旁边围着一圈儿人,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见我如此的悲痛,大家都疑惑不解,有人就问我妈妈:
“这个姑娘是你们家的什么亲戚呀?怎么哭成这样啦?”
“你们不认识他了吗?他就是我们家三丫头哇!我的三个孩子里头他是老小,他奶奶活着的时候最疼他了。”
我没有另起过小名,小名就叫瑞华。可是家里人觉得叫着别扭,他们就一直管我叫“三丫头”,街坊邻居们也这么叫。我也早就习惯了。好久没回家了,我的变化太大了,难怪这么多人都认不出来我了呢。可是我的变化就是再大,妈妈也不会认不出来我的,母子心连心哪!
我推开了大家,趴在奶奶的灵前的桌子上,哭了一个昏天黑地,有几个人见我如此的悲伤,也不禁流下了眼泪。大家一个劲儿的劝我:
“孩子,人死如灯灭,你就是怎么哭,你奶奶也活不过来了。哭几声就得了,别哭坏了自己的身子,啊?”
“孩子,你奶奶死了其实是她老人家的造化,这样儿也可以少受点儿罪啊。别哭了,进屋去喝口水吧。”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在众人的一再劝说之下,我才止住了哭声,被妈妈扶进了屋里。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是老陈家的独苗儿,所以从小奶奶就特别的疼爱我,我一直和奶奶一起睡觉,可以说我是奶奶一手抱大的。从小家里就把我当女孩儿养,奶奶给我扎了耳朵眼儿,给我梳头洗脸,还亲手给我做绣花鞋穿。老人家有病,家里找了点儿蜂蜜和鸡蛋、羊奶给老人家滋补身体,可是奶奶舍不得吃,省下蜂蜜和鸡蛋来每天都要给我做美容。我曾经在心里不止一次暗暗的想过,等我长大了之后一定要好好的孝敬奶奶。我现在挣钱了,还没来得及孝顺她老人家呢,老人家就撒手西去了。最使我痛心的就是,奶奶临死,我全都没见着她老人家一面,我真的对不起奶奶呀!
“妈呀,奶奶是怎么死的呀?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啊?怎么着你们也得叫我见她老人家一面哪!可是你们怎么都不给我送个信儿啊?”
“谁说没给你送信儿啊?你不是出差了,回不来吗?”
经过妈妈细说,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奶奶的痰喘病好多年了,家里为了给奶奶瞧病也没少花了钱,这些我是知道的。听妈妈说,奶奶的病是从今年春起开始就加重,到了这个月的12号开始昏迷。我们家离着乡卫生院远,村里有个中医大夫刘先生,祖传的医术,脉象不错,在附近十里八村都是有名的,他原来在公社卫生院,后来退休了,自己就在家里开了个小诊所。爸爸把刘先生请了过来,他给奶奶号了号脉,然后把爸爸叫到了院子里说,奶奶恐怕没有几天了,给她准备后事吧。家里马上就托人到了张家庄去找我,叫我马上回去。当时我正在李美美家呢,可气的是水华姐竟然没给我打电话,而是编了一套瞎话,说我到化州给店里进货去了,没法儿跟我联系,估计我三五天之内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