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悲痛过后
陈家老坟在凤凰山的一个山洼子里,地名叫“杏树洼”,长有不少的山杏树,这里离我们村大约子有四五里路。虽然是在山坡上,好在这里的坡度比较缓,要不抬棺材的人们可就困难了。这个地方坐北朝南,背风向阳,原来这里有几堰梯田,后来国家施行“退耕还林”、“封山育林”政策,使这里的自然生态得到了恢复。荆蒿、蓝荆子、野杜鹃、歪歪菜、白山草、兔儿丝、拉拉秧、老虎眼,长满了山洼子,其间还散落着不少的山杏树和木兰树,虽然都不高大,但算是这里唯一的乔木了。
陈家老坟不知埋了多少代陈家的仙人了,有几十个坟头儿,分布在几堰地上,下方有用山石垒砌起来的地阶子,中间的一块地比较大,旁边不远处还有几堰地,也都有坟头,那是原来的坟地已经占满了,后来人们不断的把坟地扩大而造成的,现在还在继续的往外扩大。我们这里属于偏远山区,一直也没有实行火葬,都是土葬,因而坟墓占地比较多。
奶奶的坟坑就是在爷爷坟坑旁边,她的棺材要和爷爷的棺材紧挨着,为的是叫二位老人到阴间去团圆。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跟着爸爸、妈妈到这里来给爷爷上坟,原来两个姐姐也跟我们一起来上坟,自从她们出嫁以后,就不再上娘家的坟了,我们这里有一句老话,叫做“闺女上坟,家里没人”,就是说这家人没有传宗接代的人了,绝户了。我虽然是女装打扮,但这是临时的,我担负着我们家这一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重任,今天到这里来见各位先人,更感觉到了肩膀上的沉重。
叔叔大爷们把棺材在坟坑边上放下,然后抽出杠子,解开绳子,我们儿孙辈的全都在坟坑的正前方跪下,叔叔大爷们缓缓地把棺材下到了坑里,摆正了位置之后,这才把绳子抽出来,我们叩头,向奶奶做最后的告别,又是一片哭声。也就过了有一分钟的时间,在“香头”的指挥下,我们大家都止住了哭声,全都站了起来,从兜儿里掏出钢蹦儿(硬币)往坟坑里面扔,这就代表随葬品了。
老舅爷首先铲了第一锹土,然后是爸爸铲土,随后是根据亲属关系的远近,男亲属们挨着个儿的铲土,一人一锹。由于我现在是“女”孝属,所以没有拿铁锹铲土的权力,只能就随着姐姐们,一人抓了一把土扔进了坟坑里,这就算是把奶奶她老人家给埋葬了。随后帮忙的人们接过铁锨来,七手八脚的很快的就把棺材埋好了。时间不大,就在我们的面前堆起了一个圆锥形的坟头儿,这就算是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了。
爸爸把引魂幡插在了坟头上。有几个叔叔从山坡上刨来了一个小的木兰树,栽种在了坟头儿的旁边,又刨来了一棵荆蒿也栽种在了坟头儿的旁边,两个姐夫各自带来了一壶水,分别浇在了木兰树和荆蒿下面,意在使其成活。这是我们这里的一种风俗,“木兰”在我们这里叫做“木兰子”,取其谐音就是“无懒子”;“荆蒿”在我们这里叫做“荆蒿子”,取其谐音就是“尽好子”,这个意思是告慰先人,他们的后代没有懒惰之人,全都是好子孙,他们在地下可以安息了。到这里,这场丧葬大事也就算是基本上办完了。
这时候的坟头埋的比较粗糙,那是因为等到三天之后,我们的家里人还要前来“圆坟”,对坟头儿进行修整。到那时候,除去了直系亲属之外,其他的亲友就不必来了,丧葬礼仪也就算是全部结束了。
从坟地回来的时候,男人们摘掉了孝帽子,女人们摘掉了孝箍子,把纸钱挂在坟头旁边的灌木上,就往回走了,表示老人入土为安了,孙男弟女们已经尽了孝道,丧事已经办完了,一切都开始恢复正常了。
按照老规矩,从坟地回来的路上就不能再哭了。这时候大家也都已经累了,也就没有精力再哭了。爸爸妈妈觉得自从奶奶患病以后,家里竭尽全力给奶奶治病,无奈没有治好。自从她老人家病重之后,伺候奶奶炕上吃炕上屙的好几个月,也算是对得起她老人家了,所以心里没有什么愧疚感,也就不十分的悲痛。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似乎是对奶奶的感情已经淡薄了一些,早已经不哭了,其他的亲戚关系就更远了一些,只在辞灵的时候哭了两声,之后就谁也没有哭过。唯一例外的就是我,我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奶奶,从进了家门之后,眼泪几乎就没有干过,在回村的路上一边走还在一边抽泣着。
冬华姐虽说也是奶奶的孙女,但那仅是本家而已,关系比较疏远一点儿,她只有在昨天晚上辞灵,我给奶奶唱戏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而已。她没有像我这样穿全身的白色的大孝,而是只在右臂上戴了一个黑布孝箍儿而已,因为人家是城里人,又是干部啊,再一说,她也不是直系血亲,不穿重孝也是无可非议的。水华姐她们也都是只戴了一个黑布孝箍,而我的那几个姐夫,只在腰里系了一条白布褡布而已,只有我们几个直系亲属穿的是重孝。这也算是“新老结合”了。这也不错,起码是省下了不少做孝服的白布。就在回来的路上,“姑老爷”们把白布褡布都解了,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儿戴孝的标志了。按照规矩,谁戴的孝,那块白布也就归谁了。只有我们这些直系亲属要穿着大孝回到家里去,才能够脱掉孝服。至于脚上的白鞋则要穿满一百天,到了三个月之后,一双绷有白布的鞋也就穿坏了,脱下来一扔了事。
帮忙儿的人们扛着铁锹,和吹鼓手们一起先走了,我们孝属们一路之上走得都比较慢,特别是我走的就更慢了。大家都累了,边走边说着话儿。而我却没有那个心诚,一路之上低着头,默默无语。
冬华姐是城里生城里长大的,一个纯粹的城里人,她很少回老家来,只有清明节才跟着他爸爸回来上坟,并且还不是每一年都来,即使是来了也是当天来,当天就回去了。她看着山里边的一切好像都感觉到新鲜,一会儿看看风景,一会儿又从路边摘一朵野花儿,捡两块小石头儿。一边走一边玩儿,况且她还穿着一双半高跟的皮鞋,所以走得很慢。我怕她一个人孤单,就陪着她,这样一来走的也就更慢了。
冬华姐是个有心计的人,她见我仍然还深陷在悲痛之中,就一边走,一边和我说起来了闲话儿,想借此来调节一下我的情绪。我对冬华姐的印象一直就不错,况且我们姐儿俩又是好几年没见了,所以我也不好不理她,就不时的搭上两句话,以免得尴尬。
“瑞华,别悲痛了,人死如灯灭,气化清风肉化泥。人是从大自然中而来的,死了之后又回归大自然了。老人家这一辈子确实不容易,可是我们还得面对现实啊。妹妹,化悲痛为力量吧。”
她讲的这个道理我明白,可是在感情上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在下山的时候,冬华姐一直就故意跟我找话儿说,这是什么花儿啊?那种草叫什么名字啊?这块白色的石头是马牙石吗?那棵是核桃树吗?就这样,东一鎯头,西一棒子的问个不停,我都耐心的都一一做了回答。
没走了几步儿,冬华姐又换了一个话题:
“瑞华,咱们姐儿俩,一晃有四五年没见面了吧?我记得还是我结婚的时候见到的你呢。”
“是,从那以后就一直没见着。”
“你知道吗?在那天,你给我当伴娘,当时你比我还要漂亮呢,都成为了我婚礼上众人注目的一个焦点了。”
“哪儿啊?那天你才漂亮呢,特别你穿上了那身白色的婚纱,显得既漂亮又高贵,就和白雪公主似的。”
“你还不信?我说的是真话。你不知道,过后儿有好几个人跟我打听你,有文化馆的、服装店的,还有县剧团的。服装店想请你给他们服装店作模特,照相馆想把你的照片挂在他们的橱窗里,文化馆想吸收你进他们的舞蹈队。”
“真的吗?你怎么说?”
“结果全都叫我给挡了驾。我说,我妹妹正在上学呢,以后人家大学毕业之后就到省城、到北京去工作了,谁稀罕你们这几个破地方啊!”
人人都爱听好听的奉承话,冬华姐的几句话把我给说乐了:
“冬华姐,你可真会说话。”
“真的,我敢说,你是咱们陈家最漂亮的姑娘了。这几年不见,你比那时候长得更漂亮了,不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吧,也称得上是千娇百媚了!如果现在你要是再到县城去呀,那回头儿率一定特别的高,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准保叫你迷倒一大片!”
听着冬华姐的夸赞,我的脸红了。我的真实性别只有家里人、街坊们和一些至近的亲戚才知道,一般的人是不知道的,看起来家里人一直也没告诉冬华姐她们,我是一个男孩子,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我是男儿身呢。其实她不知道,我刚从县城里回来,虽然我没有因为自己的美貌而把小伙子们迷倒了一大片,可是也算是在县城里出尽了风头儿。走在街上,回头儿率的确不低。
我的脸一红,在一身白色孝服的衬托下,显得更好看了,就像是雪中的一朵梅花一般。
“瑞华,人们都说:女要俏,一身孝。现在你穿着这身儿,别看是孝服,可还真是挺好看的,显得你特别的洁净、可爱,并且还有一种高雅的气质,给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感觉。”
听了这话,我的心里不由得喜滋滋的,莎莎也说我最适合于穿白色的衣服,看起来她的审美眼光还是十分准确的。我真后悔,在李美美家里没有让她给我借一身白色的婚纱穿一穿,肯定很好看。虽然心里美滋滋的,可是外表上却不能够显露出来:
“呦,冬华姐,看你说的,我有那么好看吗?”
“瑞华,我好几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一是为了你奶奶的丧事,二来是想好好看看咱们家乡的美丽风光,回归一下大自然,所以我还特意带来了照相机,想拍几张风光照片儿。这样吧,回去之后我先给你照几张像吧,你这身打扮,就跟白雪公主一样,特别好看。”
一听冬华姐说想要给我照相,我心想,我在李美美家住的这些日子里,可是没少照了像,照相对于我来说,早就不新鲜了,就说:
“你看我穿着这身孝服照相,那有多丧气呀?还是以后再说吧。再一说,我现在正是服丧期间,也不宜娱乐呀!”
冬华姐好像很遗憾的样子说:
“咱们老家的老规矩、老礼儿可真多呀,那好吧。”
她把两手一摊,表现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怕她失望,马上安慰她说:
“咱们这是乡下,哪儿能够和你们城里比呀?”
“也是。”
由于我们俩边走边聊,所以走得很慢,已经被大家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冬华姐前后左右的看了看,见四周没有人,就放低了声音,小声的问我:
“唉,瑞华,你有对象了吗?”
“你问这干嘛?”
“要是还没有,我在城里给你找一个,怎么样?”
“人家城里人能看的上我吗?我可是农民啊!”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农民怎么了?城里人又有什么高贵的?别看城里人穿的比咱们乡下人时髦,有些人甚至还看不起农民,其实你查查他们家的上三代,他爸爸不是农民,他爷爷也一定是农民!你看我,还不是农民的后代吗?别人可以看不起咱们,咱们自己可不能也看不起自己呀!”
“理是那么个理,可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儿,人家城里人,谁看的上我这么一个乡下的柴禾妞啊?”
“就你这小模样,城里的小伙子看见了都得流哈喇子,他们上哪儿去找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去呀?你嫁给谁,那是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可真会奉承人哪!”
“我还真的不是奉承你,你好好看看,不说咱们村子里,包括那天参加我婚礼的那些女的,她们谁长得有你漂亮啊?”
“冬华姐,我不想这么早就搞对象。”
“为什么?老话儿说,过了青春无少年哪!年轻是资本,年轻才漂亮啊,等过几年,你和我似的变成了黄脸婆,那时候可就真的没人要了!你就甘心窝在这个穷山沟儿里一辈子吗?”
嫁人?我心说,我能嫁给谁呀?哪个小伙子能娶我当老婆呀?我能够给人家生儿育女吗?我可是个男的呀!
“冬华姐,你看我们家现在有多穷啊!你再看看咱们村又有哪一家不穷啊?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各地都在大步奔小康,可是你看咱们村,现在连温饱问题还没解决呢!我不甘心让我们家就这么穷下去,我要想方设法的叫我的爹妈过上好日子,叫乡亲们都富裕起来,否则我就不结婚!”
“好样的!有志气!没想到,你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呀!看起来我真应该对你刮目相看了!真没想到,你一个乡下丫头竟然有这么大的胸怀,就是老爷们儿也比不了啊!姐姐支持你,今后有什么困难,你跟我说一声,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帮扶农民脱贫致富,这也是我们银行一项重要的工作呀!”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我想以后肯定少麻烦不了你。”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再说,我还没给你帮忙儿呢,到时候你再谢我也不晚啊。”
经过了一路之上冬华姐和我的说笑,使我的情绪缓和了不少,我想,大概她是故意逗我说话的,以改善我的心情吧。
回到了家里,大家都脱掉了孝服,换上了平常的衣服,只是不能够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全都是素服而已。我和两个姐姐以及她们的孩子谁也没有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或者是花衣服。无论男女白鞋是不能换的,最少要穿一百天,一般的布鞋三个月之后也就坏了,脱下来一扔了事。大家都在右胳膊上带上了黑色的孝箍,女人们头上的白头绳也是要保留的,一般的亲戚只戴三天,而我们直系亲属们则戴孝要戴满一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