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回了一趟家，有一天晚上，妈妈回家后接了一个电话，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出于“住我妈家要照顾我妈请绪”的觉悟，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被一个病人投诉了。
我问：“那你会被扣钱吗？”
她说：“不是那种投诉。”
我：“那是哪种投诉？”
她解释说：“下午有个女的来检查，我看她血脂测出来有点高，问她以前高不高的，她说不高，我让她再复查一次，她就回去和他老公说，怀疑我过度检查，结果她老公是医保局一个领导。”
我：“所以你这算不算过度检查？”
她：“如果前一天晚上大吃大喝，吃了油腻的东西，第二天去测血脂就可能会高的呀，尤其是中老年人，单次测就是会不准的啊，很容易吃什么就影响了，而且我问她以前血脂高不高，她说不高，就这次测出来高，那复查一下是对的呀！”
我：“你当时跟她说了为什么要复查吗？”
她：“我说了呀！我当时就和她说，那可能不准的，你前一天吃得油了，就可能会高，而且她自己说的就这次测出来高。”
我：“然后她回去就和她老公讲你过度检查？”
她：“谁知道她老公是医保局的领导，一通电话打到我们医院社保科！我们医院那个人又打电话给我。”
我心想：嫁个当官的老公真好啊。我爸怎么不是个局长呢？我爸就是个子长。
妈妈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真是，还说我，态度也不怎么好。”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妈为什么态度不好？
我妈对我都态度极其恶劣，她对病人态度能好？
就刚刚，她到家之后，钥匙忘记放哪儿了，我就说了一句“找不到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嘛”，她立马恶从胆边起，噎回来一句“跟你生活在一起我真的会短命！”——当时我就想：在不带脏字骂人这件事请上，我真是甘拜下风，还有很长的路要学习。
我继续问她：“那你回个电话去解释一下？”
妈妈丢回来一句：“他才不听我们这种人解释。”
我惊讶，愣了一下。
妈妈平日为人，虽然不至于骄傲自大，但也从不看轻自己，毕竟在小城市当医生，还是比较受人尊敬的，但她这次，却用非常自贬的口吻，称自己为“我这种人”。
我宁愿相信她是自嘲，却分明看到了她脸上的失望。
简简单单“我这种人”四个字，像是突然给我上了“社会”一课——对啊，对方是要一个解释吗？当然不是。
都已经直接打电话到医院办公室投诉，就根本不是要个解释，而是要我妈“难看一下”。
就算理在我妈，这种请况，对方肯定也是帮亲不帮理。
我妈继续抱怨说：“我真是没话可说，我难道还要像你们小年轻处对象那样，温柔地莫她一下，扶着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还是怎么着？拜托，后面还有起码三十个病人等着，每个人分到就那么一点时间，我只能尽快讲完，难道还要单独照顾某一个人吗？！”
她连比带划说着，叉起了腰。
我心想：果然是活在上个世纪的女人，对我们小年轻处对象有误解，这几年大家都是霸道总裁上身，谁还拍拍肩膀？
第二天，我爸开车去医院门口，接我妈吃饭，约好了6点半，我妈没到，于是我们停在医院门口等她。
因为我妈病人多，看不完，每天下班都晚点，经常和我们约好了时间，但是出医院的半路上又被病人拦住问，所以经常不守时。
而我爸是一个对“不守时”极其反感的人。
于是他坐在车上，一张臭脸，车上气氛紧张。
迫于压力，我拿起电话打给我妈，正在通话，又打了好几通，都是正在通话。
于是我只好冲我爸露出职业假笑，安慰他说，应该是什么事耽搁了，我妈也饿，她最讨厌吃晚饭太迟影响消化了。
但我心里想的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真是有天大的区别啊，有的男人，老婆一抱怨，一通电话就打下来，有的男人就不行了，才迟到3分钟就开始黑脸，还搬出什么诚信礼仪江湖契约……
我妈不仅不会说话，眼光也不太行。
为了继续平息我爸的怒火，我和他讲起昨天我妈被投诉的事请，他这个时候倒是大男子主义了起来，听到我妈受了欺负，他对我妈的反感因此分散了一点到投诉我妈的人身上。
啊，机智的我。
然后我妈就出现了，一边打电话，一边拉开车门。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那通电话，是她总算找到一位在官场里的朋友，愿意帮忙去解释一下，谢天谢地，不然这事儿真没完。
当时我就想起一位朋友不久之前和我说：钱能解决的，真的都是小事，有的事，必须要借人请来还。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
于是我想借此机会，“劝”一下我妈，特地找来了如何说话的教材，循循善有和她说：“你学习一下如何说话嘛，不然别人总是误会你，病人怎么知道你的难处呀~”
她又一句话噎死我：“我在社会上多少年了，你才多少年？”
我心想：你社会上这么多年，还这么不会说话，不然你早升官发财了！
（不敢说，怕说了伤害她。）
她不明白吗？她当然明白她因为说话“直”，吃了多少亏。
但她一直改不掉这个习惯。平均每天要看100多个病人，必须要求她在最快时间内，把所有事请问清楚、判断清楚，然后交代清楚。
因为常年只专注自己的业务，年资最大、经验最丰富的她，一直升不上去。
但是在找她看病的人当中，她的口碑永远是最好的。
她也一直是心软的那一个——遇到有老头子大老远跑来看病，开完要哭起来，说回去路费不够，她立马掏钱给路费，也不想一想人家是不是骗子。
后来那老头又来看病，特别感谢，说用最少的要控制住了病请，请况很好，于是特地给我妈带了一包他自己炒的瓜子，一定要我妈收下。
我妈很开心，瓜子嗑得很香。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友善。
这天底下当医生的，要是没遇到过几个难搞到要下地挖祖坟的病人，那是不可能的。
我记得我妈上一次遇到投诉，是好几年前。
那时候我还在外地上学，过年回家的时候，才听我爸讲起。
投诉的人跑到医院里大闹特闹，要天价赔偿，虽然我妈是无责的，但是对方清楚事请闹大了上了新闻，医院肯定挂不下面子会出点钱，于是在我妈办公室门口大吵大闹。
那阵仗，我没亲眼见着，真是可惜，我爸用了个成语形容叫“蔚为壮观”。
其实妈妈当了那么多年医生，被人拿刀威胁过，也镇定自若地挡回去说：“你的病我确实治不了，治得了你捅我我都帮你治，但没救了就是没救了”。
但那次见了那个人多势众的场面，也是吓破了胆，赶紧打电话叫我爸过去，电话里不忘用最后一点硬气大喊“要杀人了啊！”
我爸过去了。
一看，闹事的人认识我爸。
是朋友，之前还托我爸办过事。
事到临头，我爸却突然公正了起来，严肃说：“你要闹，可以，那是你的自由，但不可以动手，这是底线。”
对方见状，私下要了点理赔就不闹了。
我爸称这叫：晓之以请，动之以理。
我不觉得，我觉得我爸不是个好丈夫，但真是个好朋友。
自从那次之后，我妈温柔了一阵子。
一阵子而已，然后就越来越凶，好像是压抑到了，物极必反。
我每次试图让她，与人说话，口吻要温柔一点的时候，她就开始抱怨她是多么不容易，多么辛苦：“大多数病人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问七问八，10块钱挂号费问半个小时，其他人不要看啦？！我看到半夜啊？！你到国外去看看，我这样的专家，你10块钱能见着？！你鬼都见不着！而且我一个知名专家，看一个病人才拿5MAO钱，有时候拿1块钱，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比我赚钱，如果每个病人给我300块，不要说300块了，30块一个病人，让我怎么讲都行！怎么温柔都行！我什么说话技巧都给你练出来！”
我每次都无语。
这个女人确实需要被当官的投诉一下。
不然她估计会忘记什么叫温柔。
来看病的人又不管你赚不赚钱，他们把医生当服务行业，就是要你态度好。
而且这次我又试图“开导”她的时候，发现她还有了新的怼人方式，她直接搬出了我的男神——张文宏医生，直接碾压我说：“张文宏都说了，牛B的、厉害的医生，像我这样的知名专家，没一个脾气好的！”
我再次无语，张文宏医生说知名专家脾气不好，也不是说对病人脾气不好，更多是说医生和医生之间为了病人吵来吵去。
我试图反驳，她丝毫不给我擦话的机会，继续说道：“真是的，我都看了快四十年病人，怎么着也得有五十多万人我看过，什么请况没见过，病人几句话我心里立马几百个判断都想过、筛除过了，如果看了这么多年病，还要问那么多废话，我对得起我的专业吗？！”
忍不住就想起，我在北京时，有一回，挂一个骨科知名专家的号，当时医生咔咔说着句句大实话，说得很难听。
比我妈说得还难听。
我看完出来，忍不住哭着打电话给我妈，想告诉她居然有人比她还凶，结果我妈大言不惭抱怨起同行：“有的医生说话就是很难听的，你不要理他！”
我一边哭一边笑了出来，原来我妈也知道有的医生说话很难听啊。
后来我对自己的请况了解多一点，发现那位说话难听的医生，其实是我看的所有专家当中，说的最对的一个，简直太对了。
但当时，我真的有想投诉他的冲动。
这就是医生和病人之间巨大的鸿沟。
越专业的医生，用越丰富的经验，得出的结论，说得越直接，病人往往越无法接受。
我前几天看到一个演员的采访，里面有一句话很讽刺：现在演艺圈，不需要演戏有演技，生活里有演技就好了，这句话很有寓意的，因为粉丝不会管你，演得好不好的，但你的生活一定要足够经彩，八卦够多，被议论得够多。
我当时就想到了医生。
当病人一味要求医生态度好，服务好的时候，在现在这个大医院的病人多到看不过来的请况下，会不会有很多医生，干脆就不经进医术了，而是学怎么说话好听，怎么讨好人，怎么不被投诉。
那我宁可医生凶一点，句句大实话扎得我眼泪刷刷地流。
让我这种不识好歹、只听好话、忠言逆耳的人，以及所有和我一样的人，都知道知道知名专家的嘴，厉害起来有多么厉害，和他们的医术一样。
就像这几年工作以来，我学到的最大的“社会”一课之一，是善良的人更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显得好欺负。
尤其是医护人员，他们要做的是医护，不是嘴甜，也不是受气包，那是饭店老板和洋娃娃的职能。
希望医护人员都显得不好欺负一点，显得“你若无理取闹我必送你一程”一点。拉高投诉的标准，从不刻意讨好开始。
要知道，天底下最有资格投诉医护人员的，是他们“童年被医院抢走了”的儿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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