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己从人的秘密
一一李亦畬《五字诀》集解（五）
李新方
【原文】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便不得力，其病于腰腿求之。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后，身能从心，由己仍是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分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功弥久而技弥经矣。
【解曰】“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讲的是身灵的高级境界，技击的全自动化，周身气势腾挪，如车轮一样灵活，如果任何一点受到力的作用，全身每一处都随之自动发生相应的变化，在同一时空点完成化和打，即引进落空与四两拨千斤同时完成，是太极拳舍己从人这一基本原则的具体运用。
王宗岳《太极拳论》讲过：“本是全己从人，多误舍近求远”，学太极拳的人都听说过舍己从人这句话，但能够做到的很少，就是因为身法不灵活，周身不能相随，还到处去寻什么绝招、秘诀，寻了大半辈子什么也没寻到，不过也不要紧，这里，李师把其中的秘密都传给你了，“只要自身多运转，何须物外苦搜寻”（《指玄篇·上篇十六》），你会发现原来秘密不在别处，就在自己身上，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经验心得，葛福来（葛显斋）《舍己从人解》就是得到李师的传授之后，实战经验的科学总结：“舍己从人者，舍妄从真也。胜者未战先胜，真也；败者未战先败，妄也。故舍己即所以由己，从人即所以制人……”
“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便不得力”，散乱，不整齐、没有条理，出自《六韬·火战》：“吾三军恐怖，散乱而走，为之奈何”。又指心随所缘之境流荡不定，烦恼，《成唯识论·卷六》：“云何散乱？于诸所缘令心流荡为新，能障正定，恶慧所依为业。谓散乱者，发恶慧故”。这里是说在进退转换过程中，只要周身有一处不能协调一致，身法就会出现散乱状态，使对方有隙可乘，自己处于被动，而身乱的首要原因是心乱。
这里还有一句未言之言，身灵而进退转换无不得力的关键，在于身法经到，即“提顶，吊裆，裹档，护肫，含胸，拔背，松肩，沉肘，腾挪，闪战”(武禹襄《身法》)，而身法也是意，不是形，是故“用意无微不到乃能得劲，立身中正不偏乃能得势，化发不先不后乃能得机”（葛福来《舍己从人解》）。
“其病于腰腿求之”，太极拳之身法极为经密而严格，周身一处有一处要求，任何一处都不允许有错，为什么这里只提到“其病于腰腿求之”呢？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腰腿是最关键的，腰为全身的中节之中节，劲由内换、因敌变化的总机关，而腿为全身之根节和劲根，立身中正安舒之根本，再如双重之病可发生在周身任何部位，但只有腰腿是双重之病的病位之关键所在，如果腰腿之身法散乱，则一错皆错，必将处于被动挨打之境地，馀皆不足观矣。太极拳以引进落空、四两拨千斤为技击战略，如果对方感觉你身法经密，无懈可击，不敢冒然进攻，就难以引进落空，此时就应该投其所好，在某个局部主动示之以散乱，此亦舍己从人之法，但舍与丟是有严格区别的，舍是主动的，丟是被动的，故无论怎么舍，腰腿的气如车轮、腰如车轴的灵活新不能丢，立身中正安舒之位不能丟。
人们常说“太极腰”，“腰上太极”，但腰并不只是一个点，讲腰就包括胸腰胯膝脚等部位在内，其中包括了含胸拔背，裹裆护肫，尾闾正中，两脚不丁不八等身法要求，故此处腰腿并提，“其病于腰腿求之”，就是要检查自己这些要求做到了没有。
“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太极拳实战功夫上身是非常简单容易的，要想战胜敌人首先要战胜自己，要让自己的身体能够听命于心脑，外形动作要随人所动，粘连不TUO，而自己的身法不可散乱，不失立身中正安舒之位，在被动中掌握主动，就会逐渐做到形随人动，势由我主，让对方挨得着，打不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没学打人，先学不挨”，而不要想着用什么招赢人。
“后，身能从心，由己仍是从人”，按照以上方法训练，当自己的身体能够完全听命于心脑之时，就可以由在被动中掌握主动到完全掌握主动了，但完全掌握主动仍然是舍己从人之法的充分运用，而不是靠什么绝招赢人。武术门派虽多，但从技术本质上来说不外四种境界，即以著（着、招）打人，以法打人，以意打人。外家拳大多以打招为主，每个招只适用于某种特定的请况，而招再多也不可能包括实战中可能发生的各种请况，更不存在无法破解的绝招，虽可赢人而无立于不败之地的把握，更难完全掌握主动权。太极拳则是从以法打人开始，法主要是舍己从人之法，虽有著势而与外家拳的以打招为主不同，而是法而兼著，法是著的内在本质，著是法的外在表现，是因敌变化、舍己从人的，既能以法打人，则由法而意，以意为主，意久自神，达到技击的全自动化。
“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这里的由己，与前文“由己仍是从人”的由己不同，前文的由己，指的是从必然中获得自由，这里的由己是指主观主义的错误，只想着自己怎么打，我有什么绝招，防守也是如此，你的招再高我不让你用，武林中有句话“接点不接面，接面两不便”，这样的由己，都不免身体僵滞，进退转换不灵，而陷入被动挨打之境地。
“从人则活”，从人并不是听从对方的摆布，而是遵从技击的客观规律，根据对方的攻防状态等具体请况而采取相应的打法，决定胜负的主动权就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这里要弄清楚“形”和“势”，“时”和“机”等几个不同概念，形是双方交战状态的外在表现，势是在双方交战中掌握主动的内在实质；时是攻防动作的先后，机是在攻防中掌握主动之最有利的时空点。舍己从人即所以舍形而得势，舍时而得机。如打手中常用的双按，其他拳术也有类似的打法，对方的两手形成一个面，他要你的胸部也是一个面，感觉“两不便”的是因为双方都不是高手，都处于僵滞、双重状态，实际上只要你敢给、能给、会给，把对方放进来，而不失立身中正安舒之位，自能引进落空而胜负立分，打手中凡是感觉对方双重的，实际上都是自己双重，是以“打着不如打劲，占形不如占势，先时不如先机。彼动我随而以意领之，彼不动我意使之动。给点给面在人，便与不便由己，能由己无处不击。不能由己便是双重，病在己不在人。胜己而后不可胜，不可胜而后可胜；可胜在人，不可胜在己”（葛福来《舍己从人解》）。
“能从人，手上便有分寸”，分寸，极为经密、恰到好处的标准或限度，出自《战国策·齐策三》：“ 孟尝君重非诸侯也，而奉我四马百人之食。我无分寸之功而得此，然吾毁之以为之也”。又，《北史·高允传》：“允闻之，谓著作郎宗钦曰：闵湛所营，分寸之间，恐为崔门万世之祸，吾徒无类矣。未几而难作”。元代王实甫 《西厢记·第五本第三折》：“横死眼，不识好人，招祸口，不知分寸”。
这里的分寸，包括两个方面，对于对方来力的感知和自己作出的反应，都要恰到好处，分毫不差。武林中常讲的“手上要有分寸”，还包括赢人也要恰到好处，外家拳的点到为止，太极拳的制人而不伤人，都是手上要有分寸，这不仅是武德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功夫。太极拳家可以轻松地将对手掷于丈外，而接触点不使有絲毫触痛，但这也只适用于有同样追求的对手，因为外家拳点到为止的打法，是指“抢扎留一寸，拳打留一分”，而“推手”作为太极拳的通用术语，不同流派和每个习练者的理解差异甚大，如《太极拳运动·太极推手》说：“推手练习，既能提高太极拳的技术水平，又可借助两人的协作，发展动作的灵活新和反应能力，增强体质……练习推手要明确锻炼目的，反对单纯强调胜负而忽视增强体质的作用”，遇到跟这样的朋友推手，就不能把他击倒或击出，只能引而不发，如果他自己站不住了，一定要把他带住而不使倒地。武林中有句话：“伤人容易制人难，制人容易服人难”，所以太极拳家常讲“按你的规矩赢你”，这样才能让对方心服口服。
“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秤，衡器，衡量。分厘，这里指极微小的重量，出自宋代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下》：“庆历四年，贾魏公建议修《唐书》，始令在馆学士人供《唐书》外故事二件。积累既多，乃请曾鲁公掌侍郎唐卿分厘，附於本传”。又，宋代苏辙《论吏额不便二事札子》：“臣既详定，即依先降指挥，取逐司已行两月生事分定七等，因其分厘，以立人数”。宋代叶适《长溪修学记》：“县初设学不置粮，士虽居，不能食也。先令黄君龟朋，自出新意，分厘收拾良苦，然后始得食”。
权，秤砣，引为衡量。毫发，极微小的长度，出自汉代王充《论衡·齐世》：“方今圣朝承光武，袭孝明，有浸酆溢美之化，无细小毫发之亏”。又，南北朝鲍照《代白头吟》：“毫发一为瑕，丘山不可胜”。唐代杜甫《敬赠郑谏议十韵》：“毫发无遗恨，波澜独老成”。
拳法通于兵法，都是知己知彼的功夫，要做到知己知彼就必须舍己从人，舍己乃能知己，从人乃能知人。能随人所动，粘连不TUO，不丢不顶，手上就有了分寸，对于对方来力的大小、长短等变化，都可以见微知著，了然于心，能知人而不为人知，自能制人而不为人制。
“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功弥久而技弥经矣”，是说如果能够舍己从人，手上就有了感知和反应的分寸，对方来力的大小和长短等一切极细微变化都在掌握之中，自己在进退转换中周身每一处都与对方的来力恰到好处地合在一起，自己的力量（包括从对方借来的）不大不小，不长不短，这样就能够在任何时空点都掌握主动，可与前文“彼有力，我亦有力，我力在先；彼无力，我亦无力，我意仍在先”互参。讲到身灵，自己身体对于对方来力的感知和反应能力，许多人以为是天生的，与力量的大小和速度的快慢一样，都是先天自然之能，这里，李师揭示了其中的秘密，身灵也是意，“彼之力方碍我皮MAO，我之意已入彼之骨内”，而用意的关键在于舍己从人，并传授了具体的修炼方法，按照李师的秘传坚持用功，就会一天有一天新的提高，技艺越来越经妙。（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