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烩菜,就把未出口的心事打发了。两口子照着面儿打着嗝儿时,娃娃已跳出门槛儿去了,带了满肚子咣当咣当的幸福。
这是谁家的夫妻,又是谁家的孩子?
是家乡每一家的夫妻,每一家的孩子。
每每想到这画面,便要悸动不已。为那一碗热腾腾、暖心暖胃的烩菜。
而这烩菜,竟已多年未吃过了。想起最后一次吃到,还是去舅舅家。那是舅爷去世的时候。掌勺的正是四妗子,她是做烩菜的一把好手。那天,我一连吃下三碗,吃得满头大汗,也吃得不好意思。毕竟舅爷去世是悲伤的事,我却一碗接一碗,好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谁料竟真是最后一次。
以后回老家,老家人也都跟了时尚,柴火锅早被电磁炉代替,端到面前的,也与城里的饭菜不二。想吃烩菜是不能够了,离了大柴火锅,再不是那个味道。
这难免让人于午夜心生惆怅。
人为头脑的思想发明了“意志”,又为心里的请绪发明了“念想”。但人正是被自己的意志与念想骗过了,以为能够以意志去克服,以念想去寄寓,以为自己是起了乡思,以为自己是想家,却是自己的胃无以安放罢了。由此可知,人的头脑与心灵终究没有身体诚实。或者说,当离了故土太久,当头脑开始逐渐迟钝而心灵开始趋向麻木,胃便替人思考,替人想念。人的胃实在是可靠又长请的器官,它记得任何一次你对它的好,无论相隔多久。
而现在,我将要愧对我的胃了。我们相对无言,我们惺惺相惜。便一起回想:回想家乡屋顶的炊烟,回想村口早已不复存在的井台,回想那些于井台边摇起辘轳又说又笑的女子,回想一头绿莹莹一头白生生的萝卜,回想大锅里的烩菜。于这回想之中,又饕餮了一回,沉醉了一回。
醉着时,便又是家乡的人了,又是小时候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