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烩菜,我就又要回到小时候了。继而,又看到了炊烟。看到炊烟怎样在村子每个屋顶升起,于高远的天上,描画一幅悠然的图景。冬月里,人就闲了,日头也闲了。闲了的日头,光长头发,赖在塬顶草窝里,疲疲沓沓,人却闲不住。庭院早已洒扫干净,炕也填进去一笼笼驴粪。炕热到腿根,心却凉凉的,总觉得欠点啥。于是袖手出门。同时也就看到许多人奔往一处,互相觑一眼,一眼而心知,便有了主意。丢了什么似的,个个赶忙回家去,站到自家窖前。窖里头,正有什么等着呢——原来是个这!
于是,一霎时,你将看到,女人们从四面八方来了。不是走来的,而是婀娜着如云彩般飘来的。怀里抱住的,或笸箩或簸箕,肩上担着的,或竹笼或木桶。到达井边,将一应物什,照地上那么一蹾,倒先都哶呲一笑。一切秘密都在那笑里了。
井是老年间留下的,井沿石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槽,是人跟光音扯锯留下的印记。人们用辘轳摇来井水,浣衣淘菜。井水送走一拨人,又迎来一拨人。一拨一拨的人,看似不重样,却都熟悉井,也熟悉井绳。为这份默契,人们轻车熟路开始各自手下的活计。笸箩里,簸箕里,竹笼里,都是萝卜。萝卜一头绿莹莹,一头白生生,到底还存着些泥土,仿若脸上的雀斑。萝卜似待嫁的新娘,有不宜示人的羞涩。她们将要于女人们的手中,行一番洗礼,再按着规程,奔赴各自的前程。想到此,女人们笑得更加欢实。
女人们笑乏了,新娘们净了身子,又开了脸。接下来,将要进行的事,新娘们难以预料。或破片,或镲丝,或切条,她们将经由女人们的妙手点化而涅槃。那时,柴火锅里,水已闹腾开了。新娘们被推搡进去后,褪去平生火新,变得娇柔。阅历一番烟火,她们将与人世发生最密切的关联。
而这关联,便带了人间请味。从女人们的笑里启程,又从她们指尖羽化。所有人不说,但心里亮清,是想吃一顿烩菜了。而于烩菜,萝卜便是其灵魂。于是,这馇萝卜的过程,便因许多期待而被赋予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