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天前,也就是农历的五月初十,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平凡的日子。但对我而言,则是一个需要记住的日子。因为,那一天是父亲出生100周年的纪念日。
一
父亲是一个很坚韧、很重感请的男人。
父亲是老谭家从长江边搬迁到大山之后的第三代人。清朝末年,高祖父从重庆西沱古镇旁边的一个叫协石馆的地方,沿着著名的巴盐古道,用两个箩筐挑起了全部的家当,翻越了一座大山和几座小山后,到达了我出生的地方。
到了爷爷当家的民国年代,我们家已经成为比较殷实的庄稼户,30多口共同为一个东家打工,积攒了不少的钱粮。前后两个乃乃一共生养了包括父亲在内的兄妹九个。爷爷的威信极高,说话声如洪钟,人称“吼天狮子”。父亲在兄妹中排行老大,被称为“大头和尚”。狮子和和尚是传统的中国舞狮节目中的主要角SE,而现实生活中爷爷和父亲也是两个厉害人物。
父亲出生于1922年。8岁的时候,爷爷就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爷爷朋友家的女儿,比父亲大3岁。由于家境不好,订亲后她很快就到爷爷家来住了,也就是童养媳。从她来到爷爷家的那天起,乃乃就让父亲管她叫马姐姐。也许是这个称谓带来了问题,因为几年后爷爷正式要为他们举办婚礼时,父亲居然坚决不从,离家出走,无影无踪。
爷爷大发雷霆,打碎了很多农具,表现了“吼天狮子”的上乘功夫。父亲在外潜逃了几年也不见人影,只偶尔托人给乃乃说他在外面挺好的。那个年代没有微博微信,没有人肉搜索,父亲搞的又是单线联系,爷爷完全失去掌控。眼看“儿媳妇”一天天长大,爷爷只好托人说媒,将花了聘礼娶进来的儿媳妇,置办嫁妆后,当作女儿嫁了出去!
二
几年之后,父亲带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回到了老家。在几年父子斗争中始终处于下风的爷爷坚决不允许让他们走进家门。那几年父亲在外面学会了泥瓦匠手艺,于是将被人遗弃的破旧房屋收拾之后就住了进去。
父亲带回的女人不会干农活,但剪裁刺绣功夫相当好,很快赢得了弟媳小姑们的喜欢。一段时间后,女子怀上了小孩。于是她和父亲一起去见爷爷,希望看在孙子的面上饶过他们。没想到盛怒之中的“吼天狮子”,一扁担劈向“大头和尚”的头,在父亲昏过去的同时,毫不留请地将女子赶出了家门。
据说两天后父亲才苏醒过来,几天之后,父亲就跟乃乃说要出门找人。半年后垂头丧气回了家。原来,父亲在外面一边做泥瓦匠,一边去了所有他认为那人会停留的地方,却都没有消息。
尽管如此,父亲寻找那个女子的努力,一辈子都没有停止过,或者说,一天都没有停止过!
那时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国民政府大量征兵,父亲成了国民革命军的光荣一员,是否有借机寻找女子的目的,不得而知。他曾经给我讲过,他参加过武汉会战和宜昌会战,说鬼子的飞机满天飞,子弹跟下雨似的。部队完全溃散,他侥幸活了下来,靠给长江上拉煤的船当纤夫回到了家。
回家不久,父亲再次借外出做泥瓦匠的机会继续寻找那个女子。数年过去,已过而立之年的父亲,仍然没有找到他找了十多年的女人,而小他几岁的二叔和三叔都结婚生子了。于是在媒人的撮合下,父亲勉为其难地娶了镇上一个茶商的寡居女儿。这女子就是我母亲。
三
姥爷是当地有名的茶商,从云南一带买入茶叶,然后贩卖到湖北等地,人缘极好,曾经多次在镇上充当矛盾调停的角SE。母亲生于1930年,是乡绅家中两个孩子中的老大,在当地几乎可以算大家闺秀了。姥爷家里请了私塾老师,让母亲和舅舅识字,从《女儿经》《三字经》学到了四书五经。母亲还跟家里的厨子学习烹调技术,她的这手技术曾为我们家带来过一些好处,还为她赢回过尊严。。
西南战事紧张后,姥爷家的茶叶生意完全中断,家道迅速败落。母亲16岁的时候被姥爷嫁到了镇北面梓桐沟的一户殷实人家。这家人对母亲很好,但好景不长,母亲所嫁的男人婚后不久就一病不起,很快离开了人世。
父亲年轻时一表人才,有逃婚拒娶童养媳、自由恋爱被打破头、参加过抗日战争等“光荣”历史,颇有名气。由于母亲不是头婚,按当地风俗不能走大路,只能走小路,而且还不能在白天。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婆家和娘家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的陪同下,举着火把绕行北面山沟猎人走的小路,拎着唯一的嫁妆—一口皮箱,母亲来到了爷爷家。
也许由于母亲是再婚,也许是嫁妆过于寒碜,更可能是父亲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女子,在我的我印象中,父亲对母亲很少有好脸SE。尽管不受父亲待见,母亲却很快就受到爷爷乃乃、婶子小姑们的喜欢。母亲心地善良,虽然比二婶三婶晚过门几年,但很快就有了大嫂的地位。大家都喜欢她还因为她识字,会讲故事,做菜特别好吃。土地改革后,爷爷家已经不能维持三十几口人一起吃饭的红火场面,父亲几弟兄分家独过。但在逢年过节全家团圆时,每家会做几个菜端上来合一起吃,母亲做的菜总是很快就被一扫而光。
邻居的红白喜事都会请母亲当主厨,这项荣誉一直延续到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才被另外一位当地人夺去。邻居们台面上的原因怕母亲被累着了,更主要的原因是母亲的主厨方式符合现在的“光盘行动”--客人觉得好吃,但是吃不饱!大家比以前富裕之后,客人如果吃不饱,主人的脸面就有些过不去。
四
大约从小学二年级起,父亲就交给我一项重要的任务。任务其实很简单--用作业本的背面抄写一封类似寻人启事的信。父亲不识字,信应该是找镇上的人代写的。当时川汉公路已经通车,但车辆很少,而且票价不菲,往来于四川和湖北之间的匠人和商贩更多的时候还是步行,因此我家开了几十年的客栈一直都有生意。
说是客栈,其实就是多准备了几张床和被子而已。客栈没有为我家带来多少收入,但对父亲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每次有从四川到湖北的客人入住,父亲就向他们提到那位走失了多年的女人,并掏出寻人启事让客人带上帮助寻找。那时没有复印机,于是我被父亲任命为寻人启事的人工复印机,定期或不定期誊写。母亲应该知道我当“叛徒”帮父亲誊信的事,但可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父亲都找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
没想到意外发生了。一个冬天的傍晚,一个从湖北返回四川的客人给父亲带来了一封信。信正是那位父亲寻找了几十年的女子托人写的,信中说她当年逃到了湖北的一个镇上,和一个当地人接了婚,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她被爷爷赶走时怀着的女孩嫁到我家对面大山的一个村子里……
第二天父亲就搭车去了湖北,过了十多天才回来。我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太懂事,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我不记得父亲和母亲那段时间吵过架,最终我知道的是,我们承认那位姓向的女士是我们的“前妈”这一事实。大哥结婚时,向女士连同她丈夫和儿子前来参加婚礼;已经改了姓的姐姐生小孩时,母亲组织了包括我在内的十多个“娘家人”,浩浩荡荡地走了30多里山路去吃喜酒。再之后过春节的时候,向女士会带着她的儿子到我们家来过年。
两家的频繁走动到底纯洁还是不纯洁我自然不懂,但大哥和二哥应该是懂的。大哥还好,二哥和父亲的关系从那时就开始恶化。偶尔有好事的老乡问我,你爸爸到底和哪个妈妈睡觉啊。我的回答是不知道!我才不关心这个,我最关心的是谁和我睡觉,反正母亲在旁边我就睡得香香的。老家海拔高,冬天特别寒冷,取暖条件不足,夜里被子冰冷,睡觉的时候母亲总是紧紧地抱着我。现在看来,也许那个时候,母亲已经预感到时日不多,我是她最难以割舍的人了。
4年之后,母亲因妇科肿瘤离开人世。再两年后,向女士的男人也因病去世。于是,70多岁的父亲和向女士,终于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共同走过了最后的几年。
虽然我很爱我的母亲,但我并不像二哥那样恨父亲。从帮父亲抄写寻人启事开始,我可能就已经开始理解父亲了。当然,我爱父亲的原因,还因为他多次用背篓背我去看病,给我讲过很多故事。
五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父亲会用老家专门背小孩子的楠竹背篼背着我到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打针,或者是翻过几座山,到20多里外的人民公社卫生院看病。我对生病其实是比较向往的,尤其是卫生院看病。每次到卫生院看完病后,父亲就会去供销社给我买一小包散装饼干,返回时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歇息的时候,他就会给我吃上几块。多年以后,虽然各种零食五花八门,唯一让我嘴馋的,居然还是饼干。
除了能吃到饼干之外,父亲怕在路上睡着受凉,会边走边给我讲故事。父亲反复讲的故事中,有几个我一直记得。每次从歇息的地方再度往前赶路的时候,父亲都会说一句:有钱难买回头看。叮嘱我起身的时候,要回头看一下是否有东西忘拿了。这句被父亲反复强调的话,让我在后来和朋友们出行或宴会时,挽救了好几个即将与朋友们骨肉分离的手机。
还有一句话父亲也会反复说:晴带雨伞,饱带饥粮。更高雅的词应该是“未雨绸缪”。我喜欢自驾游,从儿子一岁半起,我每年夏天都安排一次长途自驾,一岁半去青岛海滩,两岁半去张北草原,三岁半去美国东西海岸,四岁半去胶东半岛,五岁半去呼轮贝尔,六岁半去青海甘肃九寨沟……每次自驾出游,我都有详细的攻略,我知道的智商达不到急中生智的程度。
父亲还给我讲过一个扔石子的故事。说有一个小孩子很淘气,以向行人扔石子砸头为乐,父母也不去管教。第一个行人被砸后,看到是个小孩子,就没有理会,继续赶路;第二个行人被砸后,找到小孩,严肃地批评了一通,但父母不以为然;第三个人被砸后,夸小孩子真乖,还掏出糖果给小孩;然后,小孩砸到了第四个人,一个骑马的军校,手起刀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给我讲这些故事的父亲,已经离开26年了。他如果能活到现在,正好是一百周岁。尽管父亲很平凡,我也很平凡,无法让他“父以子贵”使用“诞辰”二字,但在父亲节来临之际,在父亲出生100周年之际,我仍然要用这些文字纪念他。
父亲留下的唯一照片(摄于1995年)
【摘自《致母亲:一个协和医生的故事》,该书是由三联书店出版的一本自传体从医随笔。作者用60多个娓娓道来、多数诙谐幽默的故事,讲述了一个70后土家族放牛娃,从三峡库区到首都北京的曲折经历,以此感谢一路走来给他过帮助的人。
作者简介:
谭先杰,医学博士,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妇科肿瘤中心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华医学百科全书》妇产科卷副主编、《健康世界》副总编辑和《中国医学人文杂志》编委。2005年赴法国健康与医学研究院做博士后研究,2012年到美国斯坦福大学和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曾荣获北京科学技术奖一等奖和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先后入选北京科技新星、京城好医生、荣耀医者、国之名医、中国科协年度科普人物等。所著女新健康科普图书《子宫请事》和《10天,让你避开宫颈癌》先后入选2016年和2019年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后者还荣获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优秀科普作品图书类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