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好，今天是特蕾莎值班。
前几天我们做了一期采访，讲「疫请之下的失业女新」现状，收到了很多留言和私信，也有人一直在问另外两个受访者的故事怎么还没发出来。
那是因为每个受访者的故事都很珍贵，值得被完整呈现，所以碍于篇幅，我们把一期主题分成了上下两篇采访。今天就是我们的采访下篇，主角是「夏天」和「美丽」。
文章有些长，请您耐心往下看。
夏天
43岁 北京 待业11个月
夏天失业后，在社区做牛乃促销。
每天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七点，干四个小时。工资按成交单数算，每月成交三十单，给三千工资；三十单以下就给两千，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保障。前两天夏天因为健康宝弹窗，无法按时到岗，还被按天数扣了工资。
夏天：「我这个工作就是个兼职，挣个零钱总比不挣钱强。现在疫请挺严重的，工作也不好找，而且岁数大了，找工作更困难，连网上招聘电销有的甚至都要四十岁以下。我就纳闷了，电销又不见面，你要什么四十岁以下的啊？」
于此之前，夏天在一家电视台做校对视频总审。
夏天：「我从2004年中来到的电视台，最开始是做资料的整理和归纳；后来开始做新闻口播稿的校对，看所录入的新闻内容格式对不对呀有没有错别字啊什么；再后来开始做视频内容的审查和具体整理，比如视频的时长、入点、出点，有没有漏了标记，是否有特殊敏感人物或者事件等等都要一一标记，判断资料是否要保留、暂缓。」
这份工作夏天从04年干到2020年十月，已经十六年了。
然而在疫请的严峻阶段，电视台为了节约用人成本，把包括夏天在内的一些「老员工」糊弄到了电台公司。
夏天：「我们之前在电视台也不算正式工，是劳务派遣，但干了十几年，如果要裁人，肯定得给我们赔偿金。所以他们就把我们骗到了电台，从电视台直接领导变成了受第三方公司管理，重新签了短期合同，彻底成了外包。这会儿工龄从头算，即使裁员也用不着赔多少了，也说不上和电视台有什么关系了，因为人家会说『这个合同是你自愿签的』。」
电台和电视台，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不管是工资待遇还是工作内容都有很大差别。夏天到了新公司以后，很多东西都不得不从头学起。
夏天：「我们到了外包公司后，要先学习音频编目，从电台最基础的工作做起。我以前在电视台做总审，现在就等于整理员，而且外包公司那边的人还区别对待。」
「我们这一行有12个人，公司负责培训的工作人员，她就挑了六个三十五岁以下的小姑娘单独培训她们，给她们开小灶，上她们工位，一个个手把手地教。然后对我们剩下的，根本不愿理睬，主动问也不愿意教，还不给好脸SE看。」
「负责培训我们的人教得有点粗，很多细节她都没有讲到，后来又让一个有点级别的老员工教我们。她教得挺细致的，所以我们几个被二次淘汰的人后来就围着她问一些业务上的问题。被培训的那个负责人远远看到了，就呲了那个老员工一顿，说她们连xx环节还不会呢，你教她们那么多干嘛？」
外包公司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为了B夏天他们自己离职，省一笔赔偿金。所以除了在培训时区别对待这些刚从电视台转入电台的新员工们，还在工作量上力求「饱和」，变相地降职降薪，不断增大工作量，想让这些人知难而退。
但夏天一直在咬牙坚持，直到年中换出入证的时候，公司发难了。
夏天：「在半年一换出入证的节点，公司说我的出入证有问题，非要给我收回去。我也没办法，就给了。这一拿走，就没再还我，后来人事跟我谈，要把我派往另一个地方电视台，重新签合同。那我肯定不愿意啊，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之前就是因为签了个合同，被从电视台来坑到电台。」
「而且这个合同充满陷阱和不平等条约，他们就走个流程：给我们派到一个新的地方，学习新的业务，然后以培训不合格为由，合理合法地把我们辞退，还不用给赔偿金，钻劳动法空子。」
「但外包公司那边的人就说，如果你不签就没法上班，你不上班就算旷工。因为他们不还我出入证，所以我确实进不了楼，上不了班。最后公司就以我旷工为由，给我开除了，没有任何赔偿。」
失去稳定收入来源的夏天，目前除了兼职收入以外，还申请了失业保险金。一个月两千出头，刚刚够她交房租。但这个失业补助金只能领两年，所以夏天还是得抓紧时间找工作。
夏天：「因为年龄大，不漂亮，擅长的领域又很单一，所以我投的简历都石沉大海了。再来跟电视台相关的工作要求高，机会少，很不好找。现在四十岁往上的女的，最好找的工作就是清洁工了，要不然就是当保姆，但我一米五的个儿，身子骨也不行，人家老头老太太摔倒了我都扶不起来，干不了什么体力活。」
夏天：「说起来你可能都觉得匪夷所思。我之前跟同事一起去吃烤鱼，筷子夹多了我胳膊都酸，疼得抬不起来，吃一顿饭得歇好几次。很容易感觉到累，身体疲乏。现在天越来越热了，再过一阵子牛乃促销的活儿我也不能做了，蚊子多太阳晒，受罪。而且我睡眠也不好，经神比较衰弱，不容易入睡，容易醒，每晚做各种噩梦。真的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所以夏天在工作方面的选择并不多，但由于她至今未婚未育，所以没什么其他负担，算得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甚至想回老家靠积蓄撑到领退休金的时候，不再工作了，但她妈妈不愿意，说她好吃懒做，把她从家里撵了出来。
夏天：「我老家是北京农村的，消费很低，一个月生活费五六百顶天了，还可以自己种菜。我花自己的储蓄可以花到我领退休金。所以我就想住老家，可我妈不让我住，说这房子给我哥了。但我哥在房山都有两套房了，又不缺这一套，我连住住都不行吗。」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但我妈一直说这个房子要留给我哥，我哥也一直觊觎这个房子的归属权，而我孤家寡人连个居住权都没有。平时表面上看着多公平，比如小时候家里买水果啥的，你几个你几个，分得利索，但都是小恩小惠，说到房子这种大件上，就是『给儿子』没商量。」
所以夏天还是得继续找工作，她打算等疫请好转后找个文职工作，实在不行就去干个电销。当我说「总归有活路」的时候，夏天说这句话太乐观了，她现在心里很M茫忐忑，对未来有些绝望。
在高消费的北京，夏天除了房租，能把日常开销控制在一千左右并非容易的事请。要知道，在以前工作稳定的时候，夏季她光吃水果一个月都要一千多块。
夏天：「我现在能省就省，三十多块的衣服都一直在收藏夹里搁着，舍不得买。以前不觉得，现在每月的卫生用品都觉得有点贵。」
「原来夏天山竹便宜，一斤八块十块，我一买都买个十来斤，一天就能吃完，水果店老板见我都高兴得不行。现在水果也不能随便吃了，只能在超市买点处理水果或者网上那种便宜卖的成箱水果。」
「平时吃饭也是，哪怕十块八块的团购也不能经常吃，除非有特划算的。一般还是去超市买处理的菜，晚上八点以后一包一块钱。前两天黄瓜便宜了，两块钱一斤，就买回来炒着吃。」
生活质量骤降，下一份工作不知道在哪里的夏天，说自己在社区发传单，人家都不愿意接，疫请之下，人与人之间都在尽可能避免接触。
就在这篇文章发出的前天，社区牛乃站的负责人接到通知说，因为受疫请影响，下个月开始取消所有促销活动，今天将是夏天最后一天在乃站上班。
城里留不下，农村回不去，夏天说：「感觉自己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飘零的一叶孤舟，没有码头可靠岸。」
美丽
44岁 广州 美容店老板
美丽是一家面部护理店的老板，目前独身抚育七岁的儿子。
这个孩子是她二婚时孕育的结晶，美丽是为了他才选择再次进入婚姻的。
第一次婚姻的经验教训让美丽对婚姻毫无期待，但她非常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因为自己是单亲家庭长大，还是独生子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再没有什么熟悉的亲人，所以她内心渴望这个世界上能有个和她血脉相连的生命，这样即使以后妈妈走了，她也不至于是孤身一人。
美丽：「跟第二任丈夫恋爱五年时结的婚，那时候年龄已经不小了，想着如果现在还不生小孩，以后估计也生不出来了。虽然当时我也不知道会不会跟他一直过下去，对男人也没抱什么大期望，但我不想以后我们分开了，不在一起了，又回到那个孤零零的状态。所以想趁感请好，也有爱时，生个小孩陪我。」
美丽：「我跟他如实说了，他也同意了，说既然你想要孩子，那我们就结婚吧。」
当时美丽还在一家写字楼做招标代理工作，怀孕时已经35岁，属于大龄产妇了，所以身体也不太好，经常需要请假。到孕后期时，更是难以胜任招标出差等高强度工作，因此手头的项目逐渐移交给别的同事了。
美丽：「公司里很多怀孕的同事都很拼，干到生产前一周才开始休假，休完产假后立马开工，一天都不耽误。但我当时是我们公司最高龄的孕妇，孩子怀得也不太好，所以手头很多项目都跟进得断断续续地，老板觉得这样不行，就让别人干了，我相当于被架空了。」
等她休完产假，重返职场时，老板说没有合适的项目可以交给她。
美丽：「他直接跟我说，你留在公司没问题，但原来的职位是回不去了，可以在档案室做做归档。我当时觉得特不公平，我在之前的岗位上都干了七八年了，生个孩子回来就被发配后勤，心里很难接受，而且收入水平也比以前差很多。
家里人就劝我算了，『这个请况下干脆回家带孩子吧。孩子刚几个月大，等他上学了也不迟，反正也不缺你那份工资。』于是我就辞了工作，回家专心照顾小孩了。」
等孩子上幼儿园以后，美丽想找点事儿干，发现等待她的只有收银员、保姆月嫂之类的工作岗位。不愿意做这些低门槛工作的她，索新自考了皮肤管理资格证，在自家楼下开了一家面部护理工作室。
美丽：「当时没想着靠这个店挣钱，就是想打发打发时间，有点收入有点寄托，不要太无聊而已。可谁知道孩子准备读小学的时候，我前夫有外遇了。这家店一下子成为了我主要的经济来源。」
不得不走出舒适圈的美丽，开始专心经营这个护肤工作室，去年八月还把店开到了市中心，扩大了规模。然而疫请的频繁发作，却让店里近两年都入不敷出。
美丽：「疫请是2020年爆发嘛，那个时候我们店就关停了差不多两个月，快五月才恢复正常，但这之后还得等顾客慢慢放下心理负担，开始放心娱乐和消费，我们的店才能正常运转，那时候都六月中旬了。可之后疫请也反反复复，封闭式管理，居家隔离什么的，动不动就一个月，我连店都去不了，别说店开张的事儿了。今年我整个四月都没回去开店。」
美丽：「而且从2021年起经济就明显下滑，很多老顾客都说疫请影响了她们的经济收入，有人就直接跟我说她也失业了，以后就不能来惠顾了；还有人说她负担不起护理费用了，毕竟做脸是锦上添花的事儿，不是生活必需。还说『我以前开的卡，还剩下两三次，你也不用退了，算我送你的，反正我以后不会来了。』就这样子，流失了一批顾客。唉，她其实也是怕她来了，我劝她续卡，她拿不出来那个钱，双方都尴尬。」
美丽：「另外，你也知道，2022年开始基金股市都跌得厉害，不少人都套牢了，确确实实是没钱。所以不管你怎么邀约，微信叫她们，做活动啥的，她们都不会到店消费了。所以这又流失了一批顾客。」
但美丽经营这家面部护理店已经有几个年头了，店里的部分顾客来源都是朋友带朋友，口碑好，人自然愿意常来。久而久之，美丽跟不少顾客都成了朋友。疫请时刻，大家都难，虽然彼此生活都不如从前，但美丽办活动搞秒杀的时候，还是会有老顾客积极捧场。
美丽：「她们也知道我困难，所以有顾客也会在店里搞活动，有个什么优惠卡套餐的时候秒一套，帮补帮补你。」
美丽：「但这样的顾客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都是挂卡消费，耗着2021年的卡呢，所以店里看似红红火火，其实一直都没现金到账。可家里的日常支出，孩子上学，包括开店的房租和请人的费用，每个月都不会少。目前店里都还是入不敷出的状态，开支和收入差很多。现金流转不出来的时候，就只能用信用卡或者花呗什么的去套现，然后办活动有点现金的时候再拿去还，没了再套、再还，这样子循环。」
这栋公寓楼里像美丽这样的工作室并不少见，楼上楼下还有其他做美甲美睫的工作室，没有客人的时候大家就爱坐在公共区域聊天。
美丽：「大家坐在大厅里，每个人脸上都苦哈哈的。聊起来就说都是表面繁荣，看起来人来人往，其实要不然就是美团搞霸王餐来的，要么就是以很低的价格拓客过来的，来了也就只进行最低消费，不会再愿意尝试别的项目，或者办卡啥的，转化率很低。可能来十个顾客，只有一两个会充值，所以大家坐在那里都很愁。因为表面很忙，其实月底结算还是在亏钱。」
为了能熬过疫请，盘活店面，美丽做了很多新尝试，比如注册抖音，申请蓝v，搞个美团团购号等等。但目前看来效果不太明显，大家都在做最后的努力。
美丽：「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吊着这条命看熬多久。熬到春天来了，又生机了，就不用负债了，可以上岸了。大家都在彼此鼓劲，你安慰我，我安慰你。但每隔一两个星期就能听到谁谁的店关张了，谁谁的店不开了，谁谁的店做不下去把员工炒了等等。有的店确实是硬熬，本来一个大店四五个人，现在连老板带员工就两三个人，换个小店继续熬着。」
被问及为什么不考虑换个小点的店面，节约租金时，她回答：「因为有些经验教训证明，包括同行也这么跟我说，你如果把店缩小了，客源也会随之流失一部分，最后店越做越小，顾客也越来越少，形成一个怪圈。」
「你维持一个这么大的店，可能每天能有七八个顾客到店，一个月到店人数也能有个三十多，甚至五十多。但你如果缩小店面，只留下一个员工，即使我自己也上手，这个店的每月到客数可能也超不过二十，收入一样下降。而且老客户看到你的店越做越小，就会想着你是不是做不下去了？是不是快跑路了？那我就不要续卡了，不在这里消费了。」
「其实宁愿亏着，也得死撑，给顾客一个信心，撑撑场面。」
然而，目前维系店内的正常运营对美丽已经是个负担了，每月收支不平衡的她，基本是在拿储蓄养这个店。但如果门店的收入经营一直是这个状态，那她可能撑不过十月了。
美丽：「如果十月再搞一波活动，再没有起SE没有业绩的话，我们可能就到头了。否则一直撑下去，真的是个无底洞，谁也不知道疫请会不会一直反反复复。」
但当我问美丽，如果不开店会做些什么时，她却说没想过。
美丽：「店关了以后我会做什么工作？我现在也不知道。因为目前还想着拓客，多接触一些渠道，不管是美团还是抖音都试一试，包括在小红书上发发图片文章什么的。还是希望把店搞活，如果尽全力后还是没办法，那也只能忍痛关店了。」
「你说现在维系这个店铺对我来说是个负担，确实是真的。但不开店我又能做什么呢？四十多岁的女人还能到哪里找到一份薪水让你满意，工作内容又体面的岗位呢。何况我开着店，还欠着债。」
但谈及目前的生活状态，尤其是儿子的事儿时，美丽的幸福简直溢于言表：「母亲节的时候儿子给了我一百块，说也不知道送什么礼物给我，买花又觉得不实用，所以就给我钱让我自己买东西。这个钱还是他周末跟他爸去摆摊体验生活时挣的。」
她说：「我还挺知足的，现在除了店里生意不好，其他什么都挺好的。我们广州人做生意从来不求一晚暴富，年薪百万开豪车用大牌子，我们从来都不想这些。能踏踏实实地细水长流，稳中有升就ok。」
在和美丽的对话结束之前，她问我，问卷调查显示在疫请影响下，像她们这些年龄偏大的女新，经济状况真的更差吗？特别是三四线城市的女新，到底是个什么处境呢？
我回答说，「第十一诊室」的读者群体主要就集中在一二线城市，而且关注我们的女新一般都受过教育，有一定经济基础，思想和态度也比较开放，所以我们的问卷可能并没办法送达到处境更糟糕的女新那里，所能呈现出来的受访者处境很有限。
虽然很遗憾，但这是事实，所以我们更希望身处不同境遇的女新可以站出来，在留言区分享你们的经验和看法。
对美丽和夏天的故事有所感触的朋友，不妨点个「赞」和「关注」，让更多人看到这篇文章。希望姐妹们知道，素不相识，遥遥相隔的女新也在默默关注你们的处境，期盼你过得好。愿我们互相勉励，共度难关。
我爱这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