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青岛日报
◆ 盛文强
旧时故乡的年夜饭,老般鱼大多摆在饭桌的中心,盛放在汤盆中。老般鱼剁成了四方块,与豆腐同炖,不时在汤中冒出鳍之一角。揪住这一角,就可以拎出一坨方肉。在年夜饭开席之前,趁着大人不备,先把鱼肉扔进嘴里,鱼肉滑嫩,咀嚼时又有胶着之感,立时有浓香充塞唇齿之间。想来这已是上世纪末的事请了,时间不过一瞬。
老般鱼是俗称,学名唤作孔鳐,这个名字怕是少有人知晓,其外形接近于菱形,一个角是头,另一角是尾部,拖着一条线状的尾,另外两个角则是鳍,分列左右,像一只鹞的两翼,它在水中就是扇动着这对翅膀前行。
老般鱼在胶东也称为老板鱼,后来看到清代学者郝懿行在其《记海错》中写到了老般鱼:老般鱼者,老槃鱼也。头与身连,并非无头也。尾如彘尾而无MAO,有刺如针,螫人立毙。般古音如盘,故知老般即老盘也。
据郝的考证,“般”即是“盘”的音转,因为老般鱼的身形似圆盘。还有一说,认为老般鱼实际应该是“落板鱼”,身子像一块平板,喜欢落在海底泥沙上,而方言里的“落”有时读成“烙”,久而久之就传为“老般鱼”,或者“老板鱼”,相较之下,这种说法似乎更为确切。
记得几年前回胶东,见一个老渔夫正打上了老般鱼,我问他老般鱼三字怎样写法,老渔夫摇头不知。我又问,不会写卖老般鱼时如何记账?老渔夫说,画个圆圈,底下加个尾巴,就代表老般鱼了。他的方法令人颇感意外,恍若回到了象形文字初造的上古时代。
同样有趣的是,老般鱼细绳似的长尾是历代典籍关注的焦点,尾尖的两枚骨质毒针,曾使老般鱼成为凶鱼,人人闻之SE变。老般鱼的毒针,在渔村是神异之物,下锅之前,针尖要切下来,防止孩童误伤手指。切下的毒针一般挂在高处,连同一截断尾,多个捆扎在一处,秘密存放起来。种植烟叶的岛上人家,主妇会拿了老般鱼的毒针,在苗圃里将烟草的枝干一一扎过,微弱到几不可闻的锐响,毒针里的毒液起了作用,枝干就不再生长,避免了消耗,烟叶因此肥硕。老般鱼也许不会想到,它的防身利器,居然还能用到园圃之中。
在滨海之民的想象中,老般鱼随身携带的凶器正提供了关于海洋的诸般神异的谈资,音谋论者认为老般鱼披坚执锐,实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道德家们则指摘老般鱼疾言厉SE,有失忠厚。老般鱼却全然不予理会,仍自游弋在深海,这样的异类,实难规驯。老般鱼没有明显的鱼汛,只在捕捉其他鱼类时顺带捕到,不像鲅鱼及黄花鱼那样成群结队,动辄被拖网成群端掉。老般鱼却拖着长尾,飞行在僻静之所在,所过之处水波不起,它平伸双翼滑行,在水底投下巨大的黑影。
似乎有毒的鱼偏偏有着美味,这是常见的悖论,河豚即是令人SE变的一例。相较于河豚难于清洗的剧毒内脏,老般鱼的毒针可以一刀砍掉,便可放心食用,如此看来,老般鱼倒也算是鱼中的磊落君子。
老般鱼炖豆腐,圆形的薄片鱼身剁成大方块,加油加豆瓣酱翻炒,再加水与豆腐同炖,鱼肉之白与豆腐难分彼此,鱼肉的鲜味也浸入豆腐,好似这鱼肉的数量骤然翻番,实是旧时渔家勤俭之风的重现。那时捕鱼需要冒着生命危险,人力摇橹的小船遇到风暴时不堪一击,对鱼的敬惜珍重,也就体现在做法上了——佐料总嫌不重,豆腐总嫌不多,拨开豆腐块,鱼肉才显露出来。
郝懿行也算是吃老般鱼的行家,他在离乡十余年后的一个秋日想起了老般鱼,不由得像张季鹰一般,勾动了莼鲈之思,正是老般鱼肥硕的季节,一碗老般鱼却也求之难得,他在《记海错》中不无感慨地写道:“甲边髯皆软骨,骨如竹节,正白,其肉蒸食之美,骨柔脆,亦可啖之”,脆骨也可嚼,是得了吃老般鱼的真髓,若非海边久居之人,面对竹节似的鱼骨,实在不敢放心大嚼,而嚼得毫无顾忌,且格格作响的,恐怕只有胶东的旧居民了。
在渔村,宅院里悬起晾鱼绳,在倒悬的鱼阵之中,总会有几片老般鱼,在地上投色出锅盖大小的圆形黑影,寡淡的冬日也有了喜悦。那时节,老般鱼照旧被割了尾巴,断尾之处穿了铁钩,悬在鱼绳之上。从海边凫水回来的鸭踱进院子,它早已将海岸的蟹与贝吃了个饱,倒伏在院中沉沉睡去,老般鱼的影子笼罩过来,原本晒着太阳的鸭,似乎感到了音影的凉意,不住在睡梦中晃头。在它的小小头颅中,或许会梦见老般鱼铺天盖地飞来。
薄暮时分,鞭炮响起,回家时经过一条小弄,见一户人家的院门大开着,穿着红袄的新妇左右手各执一条半干的老般鱼,像铙钹一样互相敲打,顿时烟尘四溢,枯木撞击般的声响尾随而来。她转身进屋,老般鱼即将出现在她家的饭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