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86年2月25日,西汉高后二年,平民天子刘邦,已驾崩十年,正值少帝在位、吕后当权,在今陕西汉中略阳一带,当时称为武都的境内,发生了一场六至七级的地震,余震达半年之久。史书记载:“高后二年正月,武都山崩,杀七百六十人”,虽只寥寥数语,却也可看出,这场地震规模并不大,无论古今中外,均不值一提。不过,这场看似不起眼的地震,却改变了汉帝国的国祚,从而扭转了汉民族的命运,对中华文明史可谓影响深远,而这一切,都与一条大江有关。
翻开今天的略阳地图,境内两条由北向南、纵贯全境的河流引人注目:一是嘉陵江,二是注入汉江的黑河。
嘉陵江,如今长江流域面积最大的支流,因穿过陕西凤县嘉陵谷而得名(一说来源《水经注》载:“汉水南入嘉陵道而为嘉陵水”),干流经陕西、甘肃、四川和重庆,在朝天门汇入长江,流量仅次于岷江。传统上,嘉陵江有两源:东源为陕西凤县的东峪河,西源为甘肃天水的西汉水。东峪河源于凤县秦岭主脊,上源称大南沟,与渭河支流清姜河上源平行,由东南流向西北,直至煎茶坪,才转向西南,而清姜河则掉头东北,两河从此相背而流。而西汉水的源头,甘肃天水市,则位于渭河中游。也就是说,从汉中出发,沿嘉陵江北上,无论是溯东峪河过大散关、还是逆西汉水经陇南,都可以通过渭河进入关中。并且,西汉水旁形成了祁山道、东峪河侧形成了故道(陈仓道),都是汉中与关中交通的要道,嘉陵江在陕西境内的河段,就被称为“故道河”。
不过,这一切并非自古如此,先秦时,从水路从汉中往关中,并非走嘉陵江,而是取道古汉水。今天人们看到的,以东峪河、西汉水为代表的嘉陵江上游诸水,原本注入的,是今天的汉江,而由此形成的古汉水及其支流,不但连通了黄河、长江两大水系,而且是关中、汉中与成都平原往来的重要通道,雍、秦、羌、苴、巴、蜀、楚等各民族在此交流融合,中原、西北、西南、东南等各地文化相伴共生、互相渗偷,最终铸就了华夏文明主流。
早在《尚书 禹供》中,就记载了上古时代西南与中原联系的一条重要贡道:当时的西羌部落,坐船顺白龙江(嘉陵江支流)而下,再转入沔水(古汉水上游),进入渭水和黄河干流。而在《史记·秦本纪》中,则有“(秦昭襄王)二十七年(前280)……秦使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的记载,其时的秦陇西(郡)辖今甘肃省天水市一带,楚黔中(郡)在今湖北省西北部竹山、竹溪等县一带的汉江支流流域,因此,司马错从陇西攻黔中的路线,实际上就是从古汉水上游顺流而下。不过,这并非他的第一次尝试,据《华阳国志·蜀志》,早在二十多年前的秦武王三年(前308),司马错就“率巴蜀众十万,大船舶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指汉水)伐楚,取商於之地为黔中郡。”秦国新立的这个“黔中郡”所在的“商於之地”,即今天陕东南、鄂西北的汉江支流丹江流域,与当时楚国的黔中郡大体是隔汉水相望的。
由此可见,当时今嘉陵江上游(即古汉水上游)与汉江之间的水路是畅通的,而利用这条水道最有名的战例,非西汉帝国莫属。
公元前206年,刘邦用韩信计,命周勃、樊哙大张声势,重修当年入蜀时烧毁的栈道(有褒斜道和子午道两说),作出即将大举进攻眉县的假象,自己则亲率主力,上溯汉水,往东沿东峪河潜出故道,偷袭陈仓(今宝机),拉开了楚汉争霸的序幕。可以这么说,正因古汉水提供的舟行之便,新兴的汉帝国才能一战而定关中,进而问鼎天下,从此华夏族以“汉”为名,传之后世。
四百年后,汉室衰微,以正朔自居的蜀汉,高举“兴复汉室”的大旗,在丞相诸葛亮的率领下,兴兵北伐。因关羽兵败,早已放弃了“跨有荆益”的最初设想的孔明,实质上采取了“拥梁(州)拢(雍)”的战略,所以,北伐之路,他选择了祁山道:逆西汉水而上,先取陇右(西),再徐图东进,正与司马错当年攻楚的方向相反。但悲催的是,武侯面对的,大多已不是转运便捷的水道,而是形同干涸的河谷。而这一切,正源于汉初的那场地震。
“武都山崩”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故汉水的上游东裕河、西汉水等诸河,被地形改变强制切断了与下游的联系,从此,汉中沿汉水入关中,已无水路可走。同时,地震在这一地区形成了大量的堰塞湖,随着堰塞湖相继决口,东裕河、西汉水等纷纷改投嘉陵江,原本处在古汉水“中游”的汉中地区,成了今天汉江的上游地区。
有人也许说,既然西汉水等“委身”嘉陵江,蜀军从巴蜀腹地的嘉陵江出发,不是也可以从水路到达陇右吗?诸葛丞相怎么如此不知变通?事实果真如此吗?
上古时候,“都”指湖泽时与“渚”、“潴”通假,在汉初的西南地区,凡是以“都”命名的地区,都有湖泊,如成都附近的“滇池”,邛都附近的“邛池泽”等,而略阳之所以得名武都,是因为境内有称为“天池大泽”的湖泊。这些巨大的湖泊,便是河道上的天然水库,不但蓄水抬高了上游的水位、还减缓了流速,利于通航。地震后,这些 “天池大泽”纷纷消失,使得原来可以行舟的河道变浅且水流湍急,已经无法满足通航需要,如在陕西宁强烈金坝附近,漾水平常水面宽不过10米,但河身宽达2000–3000米,可以想见地震前后的天壤之别。由此,后勤转运,成为蜀汉无法解决的致命问题。后世甚至有人认为,传说中的木牛流马,“木牛”指独轮车,而“流马”则指一种可以在水浅且急的河流中通行的小船。不管怎样,鞠躬尽瘁的武侯,最终抱憾五丈原,死后归葬汉江边的他,在面对辅佐刘邦打造了汉家第一盛世、却阻止自己延续汉朝国祚的大江,不知可曾述说心中的不甘?
如果,没有那场地震,被誉为天下奇才、三代后第一人的诸葛孔明,也许真的可以兴复汉室,那么,就不会有八王之乱,也不会有五胡乱华和衣冠南渡,中华民族和中国后世,将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可惜,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汉江,滋润了华夏先民,命名了炎黄子孙,她与我们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