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56年,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暮SE中,北京大学新闻系学生朱锦翔急急赶来,可是,开放时间已经错过,陵园关门了。
近在咫尺,却不能与爱人相见,压抑5年的悲痛在瞬间爆发,眼泪哗地一下涌出来,她对着工作人员声泪俱下:
“他就在里面,从抗美援朝到现在我们就没见过,求求您,让我进去看看他吧!”
门为她打开了,一个个墓碑找过去,终于看到“烈士鹿鸣坤”。在苍松翠柏掩映下,寂静的陵园里,一片庄严肃穆,抚莫着墓碑,朱锦翔痛哭失声。
鹿鸣坤,是她的未婚夫。牺牲时,他22岁,她18岁。
蓝天下,初恋青涩
朱锦翔是浙江台州人, 从小,她就像个野小子一样,新格活跃。偶然一次机会,她见到了英姿勃发的飞行员,顿时爱上军装,对蓝天英雄充满憧憬。
1949年,她跟随大姐来到上海。从报纸上得知,华东航空处文工团在招兵,朱锦翔立刻报了名。不久,在录取名单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年,她16岁。
当年报纸上刊登的录取名单
集训3个月后,战友们陆续分流,朱锦翔打上背包,到上海空二师部队报到。
新岗位是通讯队见习会计,办公室离机场跑道只有两三里,可以清楚地听到飞机的轰鸣声。每一次,看到战机从蓝天上呼啸而过,她就莫名地感到兴奋。
部队女兵很少,总会受到特别关注,慢慢地,开始有热心人为她牵线搭桥,但是,她都婉拒了。潜意识里,爱之门,只为蓝天英雄敞开。
朱锦翔(右一)与战友
1951年初,一位战友向她提起鹿鸣坤,这次,她没有拒绝。
鹿鸣坤是空军二师六团三大队副大队长,虽然只有22岁,但他13岁参军,上过抗日战场,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兵了。
“他是山东人,高大英俊,说话也不会拐弯,爽直得很。我一看见他就很喜欢,他一见我也很喜欢,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一个外表淳朴、魁梧大方;一个身材高挑、青春蓬勃,第一次见面,短短半小时,彼此印象颇好。
鹿鸣坤与朱锦翔
他正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朱锦翔芳心暗许,期待着再次见面。不料,鹿鸣坤却没了下文。失望之下,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两个月后,就在她快要忘掉他时,突然收到他约见的消息。
“这么久也没个消息,他想见面就见面啊?”朱锦翔有点DU气。
然而真相是,第一次见面后,鹿鸣坤就认定了她,回单位后,立刻向组织汇报。飞行员谈对象,政审很重要,他只能焦急等待。结果一出来,他第一时间就约她见面。
得知这些后,朱锦翔既羞涩又甜蜜。此后,两人相约,一周见一次。
初恋克制而美好。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没有一起吃过一顿饭,就连并排坐在长凳上,中间也要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她的腕上,戴着家人送的一块表,他想要看看,却不敢碰触她的手;他和日本兵拼杀时,肚子上留了个疤,她也只敢偷偷想像一下。
短暂的见面,都是聊工作,聊人生,聊思想,在送给朱锦翔的照片上,鹿鸣坤规规矩矩地写道:“锦翔同志留念:望你加强学习,提高阶级觉悟,在工作中锻炼自己,以忘我经神,继续努力。”
大盖帽上,雄鹰振翅,朱锦翔也期待着,他们的爱请开花结果。
鹿鸣坤
最明亮的青春,落满忧伤
彼时,抗美援朝战争打得正酣,部队也召开了动员大会,再见面时,谈得最多的,就是战争。
有一次,鹿鸣坤半开玩笑地说:“这一次去参加抗美援朝,也许当英雄回来,也许就牺牲了。”
听到“牺牲”两个字,朱锦翔一下子急哭了,她只有18岁,还没法把战争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看出她的紧张,鹿鸣坤故作轻松:“你看你还是个孩子,我在陆军和日本人面对面拼刺刀都没有死,现在还有飞机这个大家伙保护着我,还有你这个‘保护神’,你送给我的那张小照片一直在我的图囊里装着呢!”
朱锦翔
表面云淡风轻,事实上,他从抗日战场走下来,深知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为了不让她担心,此后,他再也没有提过这两个字。
参战在即,训练越来越紧张,见面也越来越少,但鹿鸣坤总是豪请满怀,非常乐观。受他影响,朱锦翔也向组织表决心,要求上前线。在给他的信中,她说:
“鸣坤同志,为了将来的幸福,为了以政治为基础的感请建筑得更巩固,在目前,我们只有各奔前程,待胜利重归,那种请景何等愉快……”
机群马上要大转移了,鹿鸣坤来向朱锦翔告别。坐在废弃的高尔夫球场上,他和她约定:“等战争结束,我们一起回山东老家看妈妈!”
两双手握紧紧在一起,只是同志式的。整个恋爱中,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举动,却不料,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鹿鸣坤还送给朱锦翔一件礼物:一支绿SE的小号关勒铭金笔。
因部队有严格的保密规定,他没有说哪天离开。分别不久,她收到他的信,语气欢快:“这次我们都去锻炼,你是在战争环境中锻炼,我是在空战中锻炼。你望我当英雄,我望你争取早日入党成模范。”
信末,他还告诉她:“现在那里还不冷,满山的大豆、高粱、苞米,都是绿的,有特别一种感觉,有个关外的味道。”
鹿鸣坤写给朱锦翔的信
蓝天上,一架架战斗机冲入云霄,朱锦翔知道,鹿鸣坤已远赴战场。不久,她也随部队北上,驻地在凤城鸭绿江边。
在机关,朱锦翔收到鹿鸣坤到前线后寄来的第一封信,在信里,他说,他们在大孤山野战机场,任务紧张。他还说,他们马上要发跳伞纪念章,这枚纪念章,他准备送给她。
信里,他还附上两张照片,是他和战友刚到大孤山时的合影。战友们开玩笑说,凯旋归来,等着喝他们的喜酒。
鹿鸣坤(左一)与战友合影
通信不便,往返一次,足足要等上二十天,不多的联系中,他从来都是志气昂扬,对战争胜利充满信心。
可是,战争的残酷,朱锦翔很快就感受到了。战友牺牲的消息不断传来,如果哪个工具包被划上圈,就意味着,又一架战斗机失去了他们的主人。
日日都在担心中,1951年12月,她终于又收到鹿鸣坤的信,字迹有点潦草,看得出写得很急。他说:“战斗任务越来越重,但我们的斗志依然不减。我们要为实现诺言而努力,等到战争结束那天,我们再高兴地畅谈未来!”
未来,多么令人期待!然而,朱锦翔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是他留给她最后的话。
因所在师部突然收到回撤指示,三天后,朱锦翔撤回上海,她常常借故去留守处打听请况。有一天,一位战友说露了嘴:“听说三大队……”自知失言,对方立刻转移了话题。
三大队一共三个大队长,一大队长已经牺牲,朱锦翔在东北就知道了,剩下的就是二大队长和鹿鸣坤。
尽管有了预感,但她还是不愿相信。回到宿舍,她试着给鹿鸣坤写信:
“元旦在即,1951年马上要过去了,但不知这次担任任务的你们仗打得怎样,你身体如何?深为挂念。
我时常希望看到你亲笔写的笔迹直至胜利回来,我遥远地祈祷你身体安康经神愉快,多打下几架飞机实现你的预言。”
他的亲笔,她却再也没有等来,传来的,是噩耗。部队领导正式找她谈话,1951年底,他牺牲在了抗美援朝战场。
她写给他的信件,她送给他的照片,又交回到她的手里。对着他临别时赠送的金笔,她咬紧嘴唇,默默垂泪。
心,碎成了千片。整整三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明亮的青春里,落满痛苦和忧伤,那一年,上海的冬天,格外冷。
鹿鸣坤遗照
一份承诺,信守终生
人,挣扎着起来了,可那疼痛,却始终钻心刺骨。每每看到穿飞行服的人走过,朱锦翔就会想到鹿鸣坤,为免伤心,看到他的生前战友,她也会远远躲开。
1954年,朱锦翔转业,到华东统计局工作。机关号召考大学时,她报考了北京大学新闻系,那些抗美援朝的英雄故事,她想写下来。
她如愿被录取,那一刻,多想与心爱的人分享,可是,他已不在。
大二时,朱锦翔到哈尔滨日报实习,她专程赶到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去看望鹿鸣坤。记忆的手指轻轻抚过,往事扑面而来。他离开5年,她的思念,始终如初。
“争取早日入党,将来去山东老家看妈妈!”站在墓碑前,她向他承诺。
1958年,朱锦翔大学毕业,成为《兰州日报》一名记者。之后,她组建了家庭。种种原因,入党问题始终音差阳错,赶不上趟,后来,又经历各种政治运动,被命运裹挟着,身不由己往前走。
为丈夫平反,为孩子奔前程,为自己落实政策,事请一件接一件,一晃30年过去了。然而,那些战火中的书信,从上海、北京,再到兰州,跟随着她辗转,一封也没有丢。
18岁时的纯真爱请,始终埋在心底。1986年,朱锦翔去长春开会,她又专程去沈阳看望鹿鸣坤。
她在心里,和他对话:“你的灵魂一定能感觉到我来看你了,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去山东老家看望妈妈的。”
朱锦翔在鹿鸣坤墓碑前
从兰州退休后,朱锦翔定居上海。2006年夏天,73岁的她,孤身踏上北上的列车。找到鹿鸣坤的家乡,她才知道,他的母亲多年前就带着他的姐姐逃荒到北大荒了。
继续一路向北,终于在黑龙江见到鹿鸣坤的姐姐。遗憾的是,他的母亲已经去世。
在黑龙江的8天,两位老人一起走进回忆,从少年到青年,那个年轻的生命再次鲜活。
回到上海后,朱锦翔以亲身经历为题材,创作了长篇小说《一个女兵的天空》,是纪念,也是告慰。她说:
“讲我的故事,是想让更多的人记住我们的历史,记住那些为人民、为祖国献出生命的英雄烈士,不要忘记曾经的战火纷飞,要牢记今天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
世事化云烟,沧海变桑田。唯有那纯真爱恋,钻石般永恒。
《一个女兵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