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一个女孩出生,她的妈妈难产而死。
她是从妈妈的尸体肚子里剖出来的,剖出来的时候也是半死的。
幸运的是,经过大夫们一番艰苦卓绝的巨大努力,成功地救活了她。
不幸的是,那个女孩就是我。
爸爸说,如果他当时在场,一定不会让大夫救活我的。可见他恨我的程度。
爸爸姓芦,他随口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芦苇,但他从来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妨主货”。
打我记事起,我的脑子里就有了个认识,我是妨主货,是我妨死了妈妈。
左邻右舍的孩子们经常围着我起哄,拍着手,唱着顺口溜:“妨主货,没人要,害得妈妈上了吊……”
我想争辩,我妈不是上吊死的,但自知理亏,就逃走了,他们就追我,直到把我追回我家的院子里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他们胆大包天,有时即使是爸爸领着我走在街上时,他们也敢追着我们唱顺口溜。
我倒很希望妈妈是上吊死的,那样就和我没关系了,于是我问爸爸:“我妈是上吊死的吗?”
爸爸不理那些孩子,闷着头走路,这时停下来,狠狠地瞪我一眼:“是生你生死的,妨主货!”
爸爸领着我上街,一般只有一件事,就是理发。
他把我往理发馆的椅子上一丢:“师傅,剃个秃头!”
理发师傅端详着我:“这是个姑娘吧?”
爸爸嗯一声:“头发越剃越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等爸爸领着我从理发馆出来时,那帮孩子就编了新的顺口溜:“光头女和尚,和人不一样,她妈生她死在病床上……”
我想,这回他们说对了,就更觉得理亏。
理亏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心理状态,我的光头里装不下太多的梦想,我有个小小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不用再理亏,然而这个愿望似乎永远遥不可及。
我有个大我十岁的哥哥,他常对我说:“你妨死了妈妈,所以要乖,不要惹爸爸生气!”
爸爸经常一个人喝闷酒,一喝一大瓶,有时一大瓶还不够。
我隐约地知道,每当他喝酒的时候,就是需要我乖的时候。
其实他不喝酒的时候,我也很乖。
我从小就乖,乖到连哭都不会,也不会流泪。我知道哭没有用,而且爸爸不许我哭,我想我已经丧失了哭这项天生技能。
我只会笑。我的常态表请就是笑,似乎形成了肌肉记忆。但我的笑是无声的,只用嘴角裂开的幅度来表示愉快的程度。
我一年理两次发,夏天一次,冬天一次,都是剃成了秃头。夏天还好,轻松凉快,冬天就有点不是滋味了。
每个冬天的早晨,我需要冒着寒冷去院里的炭堆上敲一盆炭,然后回屋里把火生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光头就笼罩在寒气中,像一颗熟偷了的西瓜,仿佛随手一拍就能裂成两半似的。
我羡慕邻家女孩漂亮的小辫,可爸爸从来不给我扎小辫,我自己又不会,所以等我的头发长到很长的时候,就那么乱乱地披着。
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我才拥有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根橡皮筋,我用它把头发扎成一个马尾。
那时哥哥已上高中,但爸爸把哥哥还当成孩子看待,把我则当成大人使唤,做饭洗衣收拾家是我的分内之事。
我每天早早地起床,敲炭,生火,做饭,吃了后跑步去学校,放了学再跑步回家。我必须要跑得足够快,学校和家里都不能迟到。
哥哥回到家却只有写作业一项工作,他写作业的时候,爸爸往往坐在他身后,不时地抚莫一下他的后脑勺。
哥哥有时嫌烦,拨开爸爸的手,喊一声:“不要动!”
爸爸从不会生气,反而还嘿嘿地笑,极开心的样子。
倘若这时我以为他心请愉快而忘了乖乖地干自己的事,或者不知天高地厚地也想让他莫莫我的后脑勺,那就错了,我必能赢得一声喝骂。
爸爸除了指使我干活就是嫌我不好好干活,再基本不和我说话,看我的眼神也是充满了反感和敌意,更别说莫我的头了。
所以那时我还有个梦想,梦想有人能莫莫我的头。
第一个莫我头的人是哥哥,那是因为他失手打破了妈妈的骨灰坛。
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冬瓜形状的坛子,绿油油的,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我一直对那个坛子充满了敬畏,因为是我的出生把妈妈装进那个坛子里的,所以我从来不敢碰它。
那天晚上,爸爸出去买酒,哥哥写作业的空当,不知为什么要去摆弄那个坛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从哥哥手中滑落到水磨石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白森森的粉末和残渣撒了一地。
我吓坏了,哥哥也吓坏了。
我看着哥哥,哥哥也看着我。
他走到我跟前,莫着我的头说:“等爸爸回来,你就说坛子是你打破的,你是女的,他不会打你。”
被莫头的感觉妙不可言,我可怜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想让他再莫莫我的后脑勺,又觉得要求有点多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晚,爸爸把我扔在院子里被寒冷和饥饿折磨了一晚。
从那以后,爸爸对我更不好了,不是白眼,就是喊骂。
但我这次没理亏,心里反而还有点小小的自豪感,因为我保护了哥哥,我能为这个家尽点绵薄之力不胜荣幸。
(未完待续)
(文/鄂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