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了一个夏天的烈日,吸足了阳光,才最有茶的灵魂。
我们家乡的“老皮茶”可能是最耐泡最够味的吧。看“老皮茶”这几个字,就觉得这种茶很到火候,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率新的纯真。不过,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喝过老皮茶了,很想念。
绿茶市场上所谓“明前茶”“谷雨茶”太矫请了,卖相好,闻着香,还不能用沸开的水直接冲泡。但是无论你怎么呵护,怎么技巧,两开之后,这种茶还是归于无SE无味。老皮茶呢,你还非得用沸开的水来对付,泡了两开,茶味才刚刚打开。
农历七月半后是采摘老皮茶的最佳时节。其时已经立秋,茶叶大而肥厚。叶片上还微微有些红褐SE的锈斑和虫眼。这些全然不要在乎,晒了一个夏天的烈日,吸足了阳光,才最有茶的灵魂。有接近成熟的茶籽也不要错过,直接捋下来,一起倒进竹筐里,清水冲洗,手莫上去,颇有质感,如莫一把铜钱,娑娑作响,完全不是春茶的手感。
清洗后的茶叶在燥热的秋阳下沥干水,放到大铁锅里去翻炒烘焙。你别指望把这种茶叶搓成条,压成片,显得有模有样,你的任何想法都是徒劳的。就让它保持最自然最舒展的状态吧。至于火候,你也别太在意,老就老一点,欠就欠一点,没事。锅子里最初的雾气带一点青茶的苦涩,你只管用大木铲不停翻炒,一边翻,一边扬。
慢慢地,雾气没了,一股沉稳的茶香暗暗地爬上来。让炉膛里的火慢慢熄灭,锅子里的茶叶就渐渐变脆。待到锅子凉了,你找一个大号的饼干盒,把这些老皮茶装进去,盖上盖子,无需仔细封口,保准能喝到来年秋天。
小时候的暑假,我们乡下农民都要经历一个炼狱般的“双抢”,也就是抢收早稻,抢擦晚稻。盛夏酷暑,烈日当空,大家都在田间劳作。早上出门前,抓一把老皮茶塞进水壶里,放在柴火灶上煮到咕咕噜噜响后,直接提到稻田边,找一条音凉的排水沟,把水壶坐进去。休息的时候,再从沟里提起水壶,在树荫下摆开粗瓷大茶碗,满上,一口下去,如烧红的铁器猛地伸进了井水里,从头顶一溜凉到脚后跟,那叫一个偷彻,那叫一个爽气!望望树荫外的白日光,又看看碗底褐红的茶汤,茶味才开始慢慢从周身向味蕾聚拢过来,初略苦,带着柴火气,慢慢地,青涩从嗓子向整个口腔弥漫,最后消失在舌尖,一咂嘴,竟有一丝甜意给你回味。
家乡的老皮茶,一般都是放在茶壶里煮的。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地泡过它,就离开了家乡。有一年,当了村支书的老同学给我捎来几盒村办茶叶公司经致的产品,细如针尖,绿如翡翠,冲泡开,如绿玉在玻璃杯中沉浮,叶经上纤毫毕现。我一看,好茶,当即仔细地收储起来,留着待客。
我给老同学去了个电话。我说这么好的茶叶,我可舍不得喝。我们从小一起放牛的,你也知道我的喜好。等过了夏,你派人到茶山去给我捋一蛇皮袋老皮茶来就好了。老同学哈哈大笑,说现在没有人喝那东西,机器也做不出来。你一年能喝几斤茶叶?我包了!
放下电话,我心里颇有一些惆怅。我喝的是最本真的茶,似乎又不完全是茶。我慢悠悠地想着,等我有空了,找个盛夏去一趟家乡,我要亲手去捋它一袋老皮茶来!
(陌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