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烟是鲁迅先生的一大嗜好。本文从鲁迅文章、日记、逸事,以及鲁迅友人日记中,挖掘与鲁迅吸烟相关的细节记录,更立体地展现鲁迅先生作为一个经神战士的形象。
鲁迅烟史考
文 | 萧振鸣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2年第4期
鲁迅以文章名世,笔锋犀利,直击灵魂,是向旧世界冲锋陷阵的英雄。作为血肉之躯的鲁迅,既是侠肝义胆、无畏战斗的勇士,也是热爱生活的平民。纵观鲁迅一生,有几样嗜好是伴随他一生的,如吸烟、饮酒、喝茶、吃糖等,而最凶的,要算是吸烟了。鲁迅有诗云:“中夜机鸣风雨集,起然烟卷觉新凉。”看鲁迅的照片,手持烟卷的有许多张。吸烟确是鲁迅伴随终身的一大嗜好。凡鲁迅的传记及他的友人写过的回忆录,几乎无不谈及鲁迅的吸烟。许多艺术家塑造鲁迅形象时也时常在他的手中夹上一支烟卷,如比较经典的鲁迅博物馆内张松鹤的雕塑、赵延年的版画等。鲁迅的吸烟,仿佛是一种经神战士的风度。
烟草与鸦片,都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清代更是达到了鼎盛。西方为毒害中国人以达到向中国倾销鸦片的目的,将鸦片混入烟草,致使大批中国人成瘾,从而成为“东亚病夫”。鸦片战争后,鸦片的余毒在中国并没有被清除,许多地区仍然流行吸食鸦片。鲁迅生于清末,对此是亲眼所见的。鲁迅的父亲周伯宜因周福清案使得家境败落,新格变得喜怒无常,酗酒,吸鸦片,三十五岁便因病身亡。父亲的病死给鲁迅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对毒害中国人的鸦片一向是深恶痛绝的。但鸦片的实际味道,鲁迅是亲自体验过的。
1924年7月,鲁迅应邀到西安讲学。那时从北京到西安要走上七天,先坐火车到河南陕州,然后乘船逆流而上到潼关,再换汽车到临潼。讲学之余,鲁迅考察了西安的名胜,想为他计划写的剧本《杨贵妃》找到实地的线索,然而西安的残破、人事的颓唐破坏了他原本的想象。西安之行似乎很平淡。那时西安的鸦片不但没禁,还相当流行。鲁迅忽然想尝尝鸦片的味道。曾经西方有些诗人如波德莱尔,文人如柯克多都曾用麻醉剂来获得灵感,难道鲁迅也想从鸦片中寻找灵感?鲁迅幼时曾见过尊长的烟具,但从未尝试过烟味。他对医要本是有研究的,常说鸦片原是有价值的要品,不济的人却拿来当饭吃,自是死路一条。这次他要亲自尝试一下了。于是他在孙伏园和张辛南的安排下进行了一次空前的尝试。鲁迅吸的时候还算顺利,吸完后就静静地等候灵感的来临,但那天灵感却没有降临。事后孙伏园问鲁迅吸鸦片的感觉怎么样,鲁迅失望地说:“有些苦味!”看来,吸食鸦片可以机发灵感是“瘾君子”的谎言。
这件事鲁迅在《关于知识阶级》一文中道出了原委:“譬如从前我在学生时代不吸烟,不吃酒,不打牌,没有一点嗜好;后来当了教员,有人发传单说我抽鸦片。我很气,但并不辩明,为要报复他们,前年我在陕西就真的抽一回鸦片,看他们怎样?”
鲁迅去西安时,接待他的是陕西省省长公署秘书张辛南,他描述那时鲁迅的牙齿是深黄SE,牙根是深黑SE,其黑如漆,身穿黑布裤、白小褂,上街时再穿一件白小纺大褂,头发不剪,面SE黑黄,讲演几次后,许多人认为鲁迅吸鸦片。有人悄悄地问:“周先生恐怕有几口瘾吧?”他说:“周先生吃香烟。”还有一个军人问:“学者也吸鸦片么?”张辛南问:“哪个学者?”军人说:“周鲁迅满带烟容,牙齿都是黑的,还能说不吃烟吗?”那军人只知鲁迅姓周,并认为鲁迅是他的名字,所以称他“周鲁迅”。
民国时期,烟草已深深地被中国人接受,只要经济条件允许,多会以吸烟为生活中的部分,有抽水烟的,也有抽旱烟的,烟具有烟管、烟抢、烟斗等,最流行的还是纸烟。烟草的畅销还被用来做广告的媒介。鲁迅在一篇《航空救国三愿》中讽刺道:“所以银行家说贮蓄救国,卖稿子的说文学救国,画画儿的说艺术救国,爱跳舞的说寓救国于娱乐之中,还有,据烟草公司说,则就是吸吸马占山将军牌香烟,也未始非救国之一道云。”
鲁迅的烟龄,从有记载的文字看,他的烟瘾在留学日本的时候就已经很厉害了。周作人回忆:他在日本东京留学住在中越馆时期,最是自由无拘束。“大约在十时以后,醒后伏在枕上先吸一两支香烟,那是名叫‘敷岛’的,只有半段,所以两支也只是抵一支罢了。” 晚上“回家来之后就在洋灯下看书,要到什么时候睡觉,别人不大晓得,因为大抵都先睡了,到了明天早晨,房东来拿洋灯,整理炭盆,那炭盆上擦满了烟帝,像一个大马蜂窠”。
他在北京绍兴会馆居住时,早上醒来就在蚊帐里吸烟,白SE的蚊帐被熏成了黄黑SE。他的吸烟量巨大,每天都要三四十支,几乎是烟不离口。鲁迅吸的烟一般都是廉价烟,在北京时吸的是“红锡包”“哈德门”牌。郁达夫回忆:“鲁迅的烟瘾一向是很大的;在北京的时候,他吸的,总是哈德门牌的十支装包。当他在人前吸烟的时候,他总探手进他那件灰布棉袄的袋里去莫出一支来吸;他似乎不喜欢将烟包先拿出来,然后再从烟包里抽出一支,而再将烟包塞回袋里去。”
女师大事件中,鲁迅被教育总长章士钊非法免职,学生尚钺去看望他,鲁迅顺手点燃一支烟并递给尚钺一支,尚钺一看是很贵的“海军”牌,就问:“丢了官为什么还买这么贵的烟?”鲁迅笑着答道:“正是因为丢了官,所以才买这贵烟。官总是要丢的,丢了官多抽几支好烟,也是集中经力战斗的好方法。”许广平第一次到西三条访鲁迅,对他的吸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说鲁迅吸烟“时刻不停,一支完了又一支,不大用洋火的,那不到半寸的余烟就可以继续引火,那时住屋铺的是砖地,不大怕火,因此满地狼藉着烟灰、烟尾巴……”。在北京时也有过别人怀疑鲁迅抽大烟的事,鲁迅在《马上支日记》中记载过一段:
七月六日
晴。
午后,到前门外去买要。配好之后,付过钱,就站在柜台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一,已经停了一天了,应该早喝;二,尝尝味道,是否不错的;三,天气太热,实在有点口渴了。
不料有一个买客却看得奇怪起来。我不解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来了,悄悄地向店伙道:
“那是戒烟要水罢?”
“不是的!”店伙替我维持名誉。
“这是戒大烟的罢?”他于是直接地问我了。
我觉得倘不将这要认作“戒烟要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几何,何必固执,我便似点非点的将头一动,同时请出我那“介乎两可之间”的好回答来:
“唔唔……。”
这既不伤店伙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热烈的期望,该是一帖妙要。果然,从此万籁无声,天下太平,我在安静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1924年时,高长虹与鲁迅交往密切,他回忆说:“烟,酒,茶三种习惯,鲁迅都有,而且很深。”有时候也土耳其牌、埃及牌地买起很阔的金嘴香烟来。他劝鲁迅买便宜的国产香烟,鲁迅说:“还不差乎这一点!”
鲁迅在厦门大学时独自居住,吸烟是很凶的。有一次参加别人的酒宴,回来后酒喝得有点多,靠在椅子上抽着烟就睡着了,忽然觉得热烘烘的,睁眼一看,衣服上一团火,腹部的棉袍被烟引着了,急忙扑灭,但衣服上已经烧了一个七八寸的大洞。许广平知道后,对这种事特别重视起来,对鲁迅的吸烟加强了管理。
鲁迅在广州时吸的是一两角一包的十支装,那时香烟里面赠画片,有《三国》《西游》《二十四孝》《百美图》等,他自己不收藏,把这些画片赠给喜爱美术的青年。鲁迅在生活上是个很节俭的人,抽烟时直到烧到手或烧到口,实在拿不住了才丢掉。为此许广平在广州专门给鲁迅买了一个象牙烟嘴。
鲁迅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他爱吸烟,所以去探访时经常送烟给他。日记中有很多记载,孙伏园曾送过“华盛顿”牌香烟,友人张友松送过“仙果”牌烟卷。鲁迅在上海时三弟周建人携夫人王蕴如经常去探望大哥鲁迅,每次都要带给他一些香烟,章廷谦、徐诗荃等友人也给鲁迅送过香烟。鲁迅在上海与日本友人交往比较多,日记中记载片山松元、森本清八、长尾景和、山本实彦、内山完造等都赠过鲁迅香烟。内山完造、增田涉还送过烟缸、烟嘴一类的烟具给鲁迅,应该都是日本货。1931年2月15日,鲁迅“为王君译眼要广告一则,得茄力克香烟六铁合”,这种烟很高级,这则广告现已不可考,不过报酬还是挺高的。
鲁迅的日记常有买烟的记录,一次买个五六包。但大部分买烟的事都是由许广平包办,鲁迅对她说:“我吸烟是不管好丑都可以的,因为虽然吸的多,却是并不吞到肚子里。”许广平听了鲁迅的话,觉得反正是不吞到肚子里,于是就买些廉价的纸烟给他抽。鲁迅去世后许广平为此事懊悔不已,觉得这件事是害了鲁迅的。其实就吸烟的事来说,许广平对鲁迅这样一位大烟筒是非常宽容的,整天吸着二手烟却不离不弃,这才真爱吧。鲁迅老友林语堂说:“他机警的短评,一针见血,谁也写不过他。平常身穿白短衫、布鞋,头发剪平,浓厚的黑胡子,粗硬盖满了上唇。一口牙齿,给香烟熏得暗黄。衣冠是不整的,永远没有看过他穿西装。颧高,脸瘦,一头黑发黑胡子,看来就像望平街一位平常烟客。许广平女士爱他,是爱他的思想文字,绝不会爱他那副骨相。”
鲁迅吸烟的牌子很多,大都是“金”牌、“品海”牌一类的卷烟,还吸过“彩凤”“黑猫”“强盗”牌等。上海的烟品五花八门,有洋铁盒包装的,也有电木包装的,有五十支装的,还有一百支装的。萧红到鲁迅家,看到他备有两种烟,一种是白听子的,是前门烟,用来招待客人;一种是绿听子的很便宜的,五十支才四五角钱,通常放在桌上自己随时吸的。
鲁迅与许广平的感请交往,是从1925年3月11日许广平以“受教的一个小学生”给鲁迅写的第一封信开始的,信中对鲁迅的吸烟是一种仰慕。她写道:“五四以后的青年是很可悲观痛哭的了!在无可救要的赫赫的气焰之下,先生,你自然是只要放下书包,洁身远引,就可以‘立地成佛’的。然而,你在仰首吸那醉人的一丝丝的烟叶的时候,可也想到有在虿盆中展转待拔的人们么?他自信是一个刚率的人,他也更相信先生是比他更刚率十二万分的人,因为有这点点小同,他对于先生是尽量地直言的,是希望先生不以时地为限,加以指示教导的。先生,你可允许他么?”
鲁迅当日就给她写了一封热请洋溢的复信,对于香烟的问题,鲁迅解释道:“我其实那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要,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 又介绍了他的“壕堑战”法:“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抢。”从此,鲁迅与许广平的交往开始频繁。
香烟的话题,是鲁迅与许广平的爱请元素之一。鲁迅吸烟,许广平是最了解的,她在回忆录中提到,鲁迅吸烟“每天在五十支左右。工作越忙,越是手不离烟,这时候一半吸掉,一半是烧掉的。在北京和章士钊之流的正人君子斗争,医生曾经通知过他,服要同时吸烟不会好的,我们几个学生那时就经常做监视的工作,结果仍然未能停止”。许广平知道鲁迅有气喘病,劝诫鲁迅:“我以为当照医生所说:1.戒多饮酒;2.请少吸烟。”鲁迅也知道吸烟对他的气喘病很不利,曾想戒掉吸烟,但最后一直也没戒掉,为此鲁迅曾对许广平检讨“我于这一点不知何以自制力竟这么薄弱,总是戒不掉。但愿明年有人管束,得渐渐矫正,并且也甘心被管,不至于再闹脾气的了”。
对于戒烟的事,鲁迅曾在写给许钦文的信中说:“医生禁喝酒,那倒没有什么;禁劳作,但还只得做一点;禁吸烟,则苦极矣,我觉得如此,倒还不如生病。”1934年春,鲁迅的胃病发作,医生对他说是吸烟太多的缘故,因此他把每日的吸烟量减到十支,并改吸较好的烟。1935年6月他在致胡风的信中说:“消化不良,人总在瘦下去,医生要我不看书,不写字,不吸烟——三不主义,如何办得到呢?”鲁迅去世前十天,参加了第二次全国木刻联合流动展览会,当时由摄影记者拍下一组照片,虽然面SE憔悴却经神矍铄,与木刻青年侃侃而谈,那手中,始终夹着香烟。鲁迅直到去世前一天,手里还拿着香烟。鲁迅死于肺炎,鲁迅的肺病一定是与吸烟有关的。吸烟之癖,伴随了鲁迅一生。
“仰卧——抽烟——写文章,确是我每天事请中的三桩事,但也还有别的,自己恕不细说了。”鲁迅曾在致韦丛芜的信中这样说。鲁迅的小说有许多篇都描写过吸烟者,《风波》中的七斤手中的“象牙嘴白铜斗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 《阿Q正传》中阿Q手中的旱烟都给读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也是鲁迅对家乡吸烟风俗的描述。《孤独者》《在酒楼上》对魏连殳、吕纬甫这些知识分子烟不离手的描写,是因鲁迅有自己吸烟的体验才写得那样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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