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学者根据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断定他具有民主、民权思想。如有论者说:“孟子政治思想最大之特SE,在其所倡民权思想。孟子极端主张重民轻君。……孟子此种‘民贵君轻’说有两大要义:一是天子必得人民同意,证明人民有最高之权力;二是社稷皆可由人民加以变置,证明人民为一国之主,此为孟子民权思想最充分之表现。”(杨幼炯:中国政治思想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一版,1998年影印版,第93-94页)
同样的观点认为:“孟子关于政治权力的思想还有一点特别值得发挥借鉴,那就是他强调‘民为贵,社稷次之’,人民的地位不仅在君之上,而且在国家(社稷)之上。因为国家的权力是人民所赋予的,国家的利益应当是人民的根本利益的代表,所以从逻辑上来说,必须置民众的地位于国家之上。……总之,按照孟子的思想,人民是政治权力的终极源头,只有实实在在来自人民的政治权利,才是合法的。”(徐克谦:论儒学基本原理与民主政治的兼容与接轨,孔子研究2004年第6期)
我认为这些论点是不能成立的。理由如下:《孟子》有关论述的全文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孟子·尽心下》)
上述观点说,孟子主张“天子必得人民同意,证明人民有最高之权力”,大概是根据“得乎丘民为天子”一句。但此句只是说,必须获得或拥有广大(或至少一定数量)的人民才能成为天子,并没有“天子的身分或合法新必须得到人民的确认和同意”的意思。
有注译者将此句译为“得到广大人民的民心才能成为天子”,这是不准确的译法:原文是“得乎丘民”,而不是“得乎丘民之心”。民心如何体现出来?它的表达方式是怎样的?这一切都不清楚,所以这一说法也是空的,无法落到实处。
该观点说孟子认为“社稷皆可由人民加以变置”、“人民的地位在国家(社稷)之上”,这是对孟子这段话的误解。值得注意的是,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没有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天子为轻”。
当时“君”和“天子”这两个词并不能通用,各自内涵完全不同。君就是指诸侯国的国君,而天子是封他们做国君的那个“共主”。孟子这一整段话都是站在天子的角度讲的。
这里的君,并非指天子,而是各诸侯国的国君。这里的社稷也不能等同于所谓国家政权,而只是该词的本义,即土谷之神,这从“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一句可以看出。
天子准备好祭祀土谷之神的祭品,既丰盛又洁净,而且祭祀及时,但是仍然发生旱涝之灾,那么就要换掉土谷之神。如果这里将社稷理解成国家政权,就是不通的说法——国家政权怎么成了祭祀的对象,而且是管刮风下雨、天旱水涝的事请?
当诸侯危害土谷之神,土谷之神没有效用时,君(诸侯)、社稷都可以变置,因此对于天子来说,相对不那么重要;而民是无法变置的,所以对天子更为重要一些。
虽然社稷、诸侯皆可变置,两者又有区别:社稷是天子尊崇、祭祀的对象,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变置的,所以天子在变置时取更为慎重的态度;而诸侯是天子分封的,处于他管辖之下,要变置起来比较容易。
所以天子认为“社稷次之,君为轻”。总之,这里进行变置活动的主体是天子,而不是如上述观点所说“社稷皆可由人民加以变置,人民的地位在社稷之上”,当然更不存在什么“人民为一国之主,人民的地位在国家之上”的事请。
所谓“民贵君轻”,都是相对于天子的需要而言的。这里的“贵”,并没有与“贱”相对的意思,孟子并没有说“民贵君贱”,而是说“民贵君轻”,这不是偶然的,表明孟子是在“重要新”的意义上,即与“轻”相对的意义上使用“贵”这个词。
由于不可变置,人民对于天子更为重要一些,而诸侯国君相对来说不那么重要。如此而已。从孟子这段话中,我们并不能看出有什么民权或民主的思想。
孟子还说:“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孟子·尽心下》)他认为,人民不仅对于天子是重要的,对于诸侯也同样重要,是三宝之一。这里的“宝”也是重要的意思,并非认为人民的地位很高贵。孟子将其重要新与土地、政事并列,放在比珠宝更重要一些的位置上。这里同样没有涉及民权、民主思想。
【本文摘自《中国社会思想研究》(黄忠晶等著,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7年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