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臣郑纪》序
□郑怀兴
我从小就听说了郑纪的故事:他出生于仙游一个姓纪的穷苦家庭,被郑家收养;他小时寄读于凤顶九座寺,曾被和尚诬陷偷机,在佛祖面前卜杯显示机就是他偷的,所以功成名就之后,他一怒拆掉了九座寺,在中岳建起了文庙,以雪当年被诬之恨;他当官之后,曾上奏皇帝说家乡赋税繁重,请求减轻,皇上派了一位太监前来仙游视察,郑纪故意引太监翻山越岭,又哄人家吃一种辛涩的“薯莨”,说这是当地的主粮,害得太监苦不堪言,回朝连声为仙游百姓叫苦……长大以后,虽然对这些传说有所疑或,但也无暇考证其真假,反正郑纪是个好官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已经根深帝固了。
这次收到仙游县郑纪文化研究会编撰的《一代名臣郑纪》文稿,其中汇编了许多有关郑纪的史料,我终于可以弄清这几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了。仔细翻阅之后,便发现民间关于郑纪的传说与史实相差甚远。比如他出生纪家、郑氏抱养,可谓子虚乌有;和尚诬陷他偷机,更是荒唐可笑。但拆九座寺盖中岳文庙之说,却是于史有据。据叶和侃《仙游县志·卷之二十四·学校志》记载:“朝天书院,在万善里中岳街北。旧为朝天院,僧居之,后废。明正德中,邑尚书郑纪改建,表为书院,中祀至圣先师……”原来郑纪拆的不是凤顶九座寺,而是改建中岳这座名为朝天院的废弃旧寺院为书院,并祭祀孔子。这则素材,经过民间的添油加醋,就变成“郑纪拆九座寺盖中岳文庙。”民间常常将道听途说传得绘声绘SE,比如北宋时期真宗的皇后刘娥,曾巧妙地把宫女李氏所生的赵桢据为己有,便衍演成了“狸猫换太子”的曲折离奇的戏文,至今还在全国各地盛演不衰。那么郑纪哄太监吃“薯莨”以减赋税有无历史依据?我找遍了这本汇编,找不到郑纪为家乡百姓减税赋的奏章。
郑纪直接为仙游民生疾苦呼吁,却确有其事,集中体现在弘治十一年,时任南京户部侍郞的郑纪写与一位叫庞泮的福建右参政的一封书信中。原来在这之前,明廷“兵部勘合有逃军十分为率,清出三分之例,是盖剔废警惰,作新军政之术,非直谓不问久近逃亡,概以三分齐之也。”有御史郭某按闽清戎,衣立奇功,清查军户“概以三分齐之也。”“……故将十年里老加以必死之刑,或妇翁丁尽,则报其女子,名曰女婿军;或籍前军后,则考其谱图,名曰同姓军;或买绝军田产,则受争田之人首告,名曰得业军。朝煅夕炼,务足三分。用是,小氓只顾目前新命,不计日后祸胎,有将己子预作军身,父名签作长解者;有姪作军身,叔为长解者;有兄弟二三名迭为军解者,俱捏作鬼名,填批起解。计鬼军一名,军妻顾觅盘缠縻费。远卫用银六七十两,近不下三五十两,俱是该管里老鬻田卖子,以求一时之生。就中有出门而缢死者,有中途而病故者,有到卫而随逃者,批文未销而清勾已到郡邑矣!夫始衣苟延新命,则捏鬼为人。终而既登案籍,须要以人代鬼,岁往年续,循环不已。并里老之家丁户俱尽,而根株犹未息绝……”“郭去,而应同知于莆、仙二县悉行郭公他郡之法,而加惨焉。且以父子、叔姪、兄弟迭为军解者,悉依鬼名造册赍缴。每日照名,偪打起解。道路乡村,哭声振响。”郑纪还写道“(仙游)今合军民二籍,仅有一千四百户。若以国初一千九百余户之军,责备于今日,虽阖县人民尽解为军,尚少五百余户,况果如是,则一千四百之户,又能保得几年而不尽绝耶?生处闭户之时,而受缨冠之讬者,即不忍冤抑之民,无与求直图生耶。是以忘轻躁之罪,而取污贱之名,亦所不恤。唯执事其亮之。倘肯采纳一二,承天恩浩荡之后,许其自首前日捏鬼之愆,改正文册,从实清查,则非唯一邑之幸,实八闽之幸也。非惟一时之幸,实万世之幸也。”
如此沉痛、恳切的言辞,能不唤起庞泮对郑纪老家众多蒙受军户清查之苦的百姓心生怜悯?能不采纳这位老前辈的建议,纠正郭、应两人的苛法?郑纪这封书信对仙游的功劳,岂比不上皇帝下旨减免仙游一县税赋?但是军户的问题比税赋复杂得多,解释老半天后人还听得一知半解,远远不如哄太监吃“薯莨”来得简单、形象、有趣、生动。
想到这儿,我忽然明白,这个哄太监吃“薯莨”的传说为什么能够代代流传于郑纪的故乡。同时我也明白,为什么民间流传郑纪出身于贫苦的纪家。因为说郑纪是贫苦出身,老百姓才会觉得更亲切、更贴心。而说他受和尚诬陷,后来才拆九座寺盖文庙也符合百姓的心理逻辑:贫苦出身的人往往容易被人冤枉,倒霉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待有能力时当然要有冤要报,有气要出。这则传说听着解气,既有生动诙谐的民间SE彩,又有传记、汇编记载的史实依据,两者相映成辉、相得益彰,岂不是纪念郑纪这位先贤最好的形式?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