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已经是杜月笙传奇人生的最后一年。
那一年的5月底,杜月笙曾经尤其关心香港《大公报》转载的一篇文章。
因为那是黄金荣的《自白书》。
黄金荣在里面说了什么,没说什么,对他无比重要。
杜月笙其实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个文盲,他实际上经过章太炎的打造,已经算半个文化人。
甚至书法造诣拿到今天,可能超过许多“大师”。
但他那时候身体虚弱,报纸只能由他的大管家万墨林来读。
万墨林那天在杜月笙的要求下,不但读了两遍,还在重要关头几次停下,慢慢读出。
那个重要关头自然是关于“四·一二”的,它一直是杜月笙的一块心病。
那天,杜月笙听到黄金荣说:“北伐军到了上海,有一天,张啸林来看我,他们发起组织共进会,因为我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督察长,叫我参加,我就参加了……”立刻松了口气。
杜月笙长袖善舞,并非简单的上海大亨。
黄金荣公开发表的《自白书》,是黄金荣的“自白书”,但也不只是黄金荣的“自白书”。
那里面既然只字没提杜月笙,就等于释放了一个信息,于是杜月笙听完后就说了一句:
“我懂了,我懂了。”
杜月笙当然是想回到上海的,那希望非常强烈。但是很可惜,他回不来了。
就是他的遗体,也没能遵照他的遗嘱,运回上海。
身在香港的杜月笙已经今不比昔,去世之后的杜月笙,更加失去了呼风唤雨的能力。
杜月笙是1949年4月27日夜,包船离开上海的。
他到了香港后,住进坚尼地台18号底层,从此足不出户。
那是他的一个门生为他租的房子。
时代已经不同,香港不是上海,那时候的杜月笙不但门可罗雀,也经济困难。
昔日烟DU毒全面掌控的局面不再,香港也只有他一个念旧的门生,还肯给他一个董事的虚衔。
此类挂名拿钱的董事或董事长职位,老杜在上海可是有过上百个之多,而且还都是拔尖的公司给的。
他那时幸亏在出走前,把东湖路的一处洋房卖给了一个美国人。
45万美元,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巨款,但对杜月笙来说,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
因为他是曾经的大亨,他一向最讲场面,他家里妻妾、儿女、随从、门客,还是一大堆。
不过杜月笙到底是杜月笙,他此时依然还有称雄的梦想,他最受不了的,其实是寂寞。
他有一天曾经亲口对老友钱新之说:“繁忙不会死人,寂寞才会死人。若我今日仍在上海,不会如此。”
他之后确实羡慕过黄金荣,即便黄金荣曾经在上海扫过大街。
1949年,解放军B近上海时,杜月笙曾经劝黄金荣一起离开,但是黄金荣不干。
他说,我都80多岁了,垂垂老矣,“废人”一个,去台湾去香港,说不定会死在路上。我哪都不去,宁愿死在上海。
黄金荣除了岁数已大,故土难离,其实心里还是有数的。
第一,这之前已经倾向中共的原上海市市长杨虎,以及章士钊夫人,和中共方面,都曾联络过他。
各种信息非常明确,只要他约束门徒,支持人民政府,不再作恶,就既往不咎。
第二,黄金荣认为,不管他以前如何,共产党都会对一个老人讲人道。
第三,黄金荣是有“经验”的。
日本人攻占上海,杜月笙也立刻去了香港,张啸林甚至做了汉间,只有黄金荣既不走,也不投靠日本人。
反正日本人和汪经卫最后都拿他没办法。
黄金荣在上海滩能混到老大的位置,当然不是一般人物。多年来,人们大都只顾着渲染杜月笙的传奇,却一般没注意黄金荣的老辣。
根本上说,黄金荣没有杜月笙那么大的胃口,他是懂局限,知进退,能忍耐,尤其善于权衡利弊,规避风险的人。
所以抗战之后的杜月笙被蒋经国收拾,黄金荣没有。他既没被老蒋捧到天上,也没被老蒋当做抹布。
这到了1947年,黄金荣做80大寿的时候,蒋介石为了上海大局,甚至还亲自跑到黄家花园,给黄金荣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反正黄金荣早就在走不倒翁都路子了,没功没过,不争不抢,也有不放,全凭着有面子,吃老本。
上海解放后,大陆和台湾对杜月笙当然都曾极力争取,但是杜月笙是枭雄新格,他是必然要左右观望的。
杜月笙那时候不是不知道天下大事已定,但他不可能不担心他的旧账。
而国民党那边烂到什么地步,老蒋父子多年来跟他如何分分合合,反反复复,他更加清楚。
他1947年去香港,本就是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打击,但他还是没能逃过。
所以杜月笙最后的几年,就不但举棋不定,也忧虑焦灼。
更何况这期间,国共两边还请况不断。
黄金荣在解放军入城后,立刻交上了青帮头目花名册,和国民党在上海的财产报告,并砸碎了老蒋亲笔题写的匾额。
他那块“文行忠行”的匾额,在抗战时曾经埋在地下,就等着老蒋胜利归来,而这次,他没有那样的梦想和投机了。
他跟杜月笙一样,都见惯了风云变幻,见识自然不同一般。
黄金荣的表现,上海军管会还是满意的。尽管上海市民一再要求严惩,军管会还是决定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军管会为此做了大量工作。
军管会还曾专门找黄金荣谈话,一面宣传政策,一面予以警告。
宽大处理,是建立在老老实实,不与人民为敌的基础上的,如果还有欺压百姓,对抗人民政府的行为,那就要从严法办。
但是1950年底,肃反运动开始,上海市民要求严惩黄金荣的呼声再次高涨,黄金荣家里还搜出了一批抢支。
1951年4月12日之前,还有传言说,上海将要举行“四·一二”政变清算大会,公开审判杜月笙、黄金荣、杨虎等人。
所以杜月笙在那些风云变幻的日子里,就辗转反侧,心乱如麻,神经衰弱到极点。
而国民党方面,则一再在给杜月笙直接施加压力。
杜月笙1947年去香港,曾经跟潘汉年见过面。
他们当时商定,解放军接管上海时,只要杜月笙领导下的帮会不捣乱,就给予宽大处理。
1950年,中共也曾多次派章士钊等人去香港,劝杜月笙回来。
但是杜月笙依旧在打太极。
他一面两边都不去,一面也肯帮助人民政府做事。
他这个人从根本上说,是旧时代的产物,但骨子里肯定有很多正向的东西。
大陆只是要求他多为人民做点事,他就做了,国民党许给他官职,他也不肯配合,这就是他不同于一般黑道大哥的地方。
很多时候,他甚至在跟蒋介石对着干。
比如杜月笙曾经传话给门徒弟子,要他们配合人民政府,报效国家。他也曾在新中国的香港事务中,但有要求,无不尽力。
而他对于蒋介石的任命,却一律拒绝,对于台湾的朋友,则私交可以,公事不谈。
杜月笙在香港期间,还曾经与许多银行巨子一起得到邀请,到北京参加中国银行的董监事会议。
银行家们当时拿不定主意,都来问杜月笙,杜月笙说,大家不便亲自去,也可以委托代表去,于是银行家们就接受了这个建议。
消息传出,两岸三地震动,蒋介石大为恼火,他立刻给杜月笙提出三个要求,并派出杜月笙的几个老友过去阻挠。
要求一,发表联合声明,说是出于中共胁迫;要求二,去台北参加银行会议;要求三,本人不来,派代表来。
但是杜月笙坚决拒绝。
他在台湾大员先打外围,威胁银行界的时候,还曾派人通知,务必“坚持立场”。
那些银行家在上海时就对杜月笙佩服万分,现在也一律照办,台湾方面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找杜月笙谈。
然而,杜月笙只有一个态度。
“我做人最重信义,不会说谎,更不卖友,既然与北京中行的委托书已经签订,就不可更改。如不见谅,有何危险,只好认命。”
蒋介石最卑劣的一招,其实在1951年4月下旬。
杜月笙那天正在客厅吃早餐,忽然听到收音机里说:“蛰居香港的青帮大亨杜月笙,摆TUO中共之纠缠,已于4月23日飞抵台北,国民党军政要员咸往松山机场迎接。”
杜月笙一听就知道麻烦来了。
此后,香港各报果然纷纷转载,杜月笙家记者盈门,亲朋好友都来询问。
如此新闻不能乱发,台湾方面是想造成既成事实,B迫杜月笙,也让杜月笙深陷误会。
他们的“神经战”当然成了。
杜月笙焦头烂额之下,原本虚弱多病的身体越发糟糕,他到七月份就下肢瘫痪,再也没有起来。
黄金荣的扫大街,其实也是一种误传。
他只是偶尔串场而已,他那时的日子好着呢。
上海档案馆中,依然保存着大量上海市民的来信,每一个人都对黄金荣恨之入骨,要求严惩。
黄金荣罪恶累累,“黄金荣可杀不可留”的控诉和要求,触目惊心。
但是人民政府信守了诺言,再加当时百废俱兴,对黄金荣的很多事也顾不上管。
大烟本来是明令禁止的,但黄金荣早就储藏了大量上好要膏。
他也依旧住着他的洋房,管理着他的企业。比如大世界、黄金大剧院、荣金大剧院等。
他还有多处房产出租,就是黄金大剧院被华东文化部的剧团租去,也有每月数百万的收入。
黄金荣家里也依然有门警、女佣、男佣、司机、三轮车夫、厨师等等20多人。
由于他的徒子徒孙常来看望,他家还经常一天开五六次饭。
所以黄金荣那时候最爱的三件事,抽烟、麻将、泡混堂(大澡堂),一样没丢。
泡混堂是旧上海的一大特SE,黄金荣对泡混堂的确请有独钟,之前杜月笙劝他离开时,他就曾说:
“香港有否泡混堂?我都80多了,你让我每天去淴趟浴(用澡盆子之类)?”
杜月笙居然无言以对。
黄金荣在镇反运动开始后,确实有群众涌到他门口要求批斗。
他就是那时候偶尔出来扫街的。
黄金荣家的抢,是他二儿子黄源焘藏的,黄源焘之前在淞沪警备司令部做过侦缉队长。
那十支抢里有几支已经锈偷。
这件事对黄金荣当然影响很大,吓得他那阵子都不敢出门。
但是当时的上海军管会仍旧坚决执行了总理的方针:顾全大局,恢复经济,“努力使上海不乱”。
所以军管会最后的决定就是,让黄金荣交代问题,写“悔过书”,向人民谢罪。
黄金荣确实写了“悔过书”,而且应该是两份。
第一次避重就轻,不够深刻,还曾表功,第二次才得到通过。
他第一次提到过杜月笙在“四·一二”的事,但被潘汉年大笔一挥,划去了。
潘汉年当时是主管政法的副市长,他深知这件事对争取杜月笙意味着什么。
所以杜月笙那时候就说懂了,那之后回到大陆的念头也就越来越强烈。
杜月笙是白手起家,大概世界上卖水果卖到他这种名气地位的还一个没有。
他这样的人当然尤其相信自己,相信努力。
他早先的确不大信命,有些东西只是形式而已。
但是他自从到了香港后就不同了。
他会经常求神问卜。一时间香港的名嘴都是他的座上贵宾。
那些人对杜月笙当然极尽奉承,说的都是好话,杜月笙也从来不吝啬打赏,直到有人提醒他。
谁都知道是你,你怎么会听到实话?
于是杜月笙有一天,就用化名,给台湾的一位著名相士寄去了生辰八字。
结果,那位“六月息馆主”的回复果然与众不同:
“六十四岁,岁在辛卯,天克地冲,绝难度过。”
当时正是1950年年末,杜月笙转眼就将64岁,他一看之下,悲从中来。
那之后,他对好友说:“我将先行,数十年深交,一旦永诀,心中实在不是滋味,但是没有办法。”
杜月笙说完泪下,他是真相信自己大限已到,实际也真的大限已到。
……
一个高度自信的人开始信命,说明他已经方寸大乱。
一个拍拍胸脯一句话的人开始信命,说明他已经没有办法。
一个本来不信命的人开始信命,说明他心气已虚。
如果这个人依旧还放不下衣望,不能安分守己,那就是逆天,逆命,逆人,自找苦吃。
如果这个人自认为大限已到,还要挣扎,那就会每天被绝望、痛苦、不甘锤击。
所以这就是命。
所以杜月笙必须死了。
杜月笙去世于1951年8月16日下午4时50分。
第二天,香港各大报纸纷纷发布讣告,和他的遗嘱。
但那是一份假遗嘱。
台湾“国民大会”秘书长洪兰友早就带着一份遗嘱飞来,杜府上下既难以接受又得罪不起,于是就删去政治部分,做了修改。
它既不是杜月笙的,也不是国民党的,更不是任何人的,它是一个四不像。
杜月笙去世之后,蒋介石迟迟没有变态,这代表了记恨和惩罚。
但是几天后,蒋介石到底还是赐了他“义节聿昭”四个大字,于是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杜月笙的遗体在违背本人遗嘱的请况下运往台湾,葬礼依然算得上排场。
杜月笙到底没有叶落归根,而黄金荣在两年后也去世了,终年86岁。
黄金荣的葬礼是他的17个门徒草办的,动静虽然不大,却是真正的“私谊”。
杜月笙去世后,上海报纸发布了杜月笙亲属送来的讣告。
黄金荣去世后,有人在上海复兴公园后门的黑板上写了五个大字:“黄金荣倒了。”
这算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不同符号。
? END ?
文/九鸦
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