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无奈之举
那几个警察见我生气了,也觉得他们自己有点儿过分了,就都走了出去,干自己的事情去了,我没好气儿的对那个管户籍的警察说:
“同志,长头发的照片就不能办身份证吗?”
“留长头发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的头发也太长啦?还梳着一条大辫子,这哪儿像个男的呀?你自己说,就你这样的相片儿,用在身份证上合适吗?”
“我看城里头留长头发梳辫子的男的多着呢。唱歌的那个刘欢,不也是长头发梳辫子吗?”
“人家留的是马尾辫,可你看你自己这条辫子,这实在不像个男人那!”
“真的不行吗?你们非要我剪掉辫子吗?”
“真的不行!你还是把辫子剪了吧。我知道你留这么长的大辫子不容易,剪掉了也确实真够可惜的。可是没办法,制度就是制度。你如果实在喜欢长头发,那就把头发剩长一点儿,也梳个马尾辫儿,就像刘欢那样的,我看也可以,你看好吗?”
“要多短才行啊?”
那个警察看了看我,用手在我身上比划了一下:
“我看最多就到这儿,再长可就不行啦。”
“那好吧,谢谢您。”
看警察同志在我头发上比划的地方,也就刚到了我的肩膀下头一点儿,我记得莎莎的披肩发比这要长一点儿,好像是在胳肢窝以下。我想,这也倒不错,如果剪了辫子,我也能够梳莎莎那样的披肩发了,等再过几个月,我的头发也就会长得像莎莎的头发那么长了,到时候我也要像城里的姑娘那样,梳个披肩发,那该有多漂亮啊!
老实说,我确实喜欢自己留了这么多年才长起来的这条大辫子,这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真的是很漂亮。可俗话说得好,“有一利必有一弊”,我的头发实在是太长了,洗头、梳头、编辫子,实在是太麻烦了。再一说,我也没法烫头,享受不到烫头,做摩登女郎的乐趣,这是我的一大遗憾。我在李美美家的时候就曾经叫她给我把大辫子剪掉,可是她说:披肩发、烫头的女人满大街都是,长辫子才稀罕呢,走到街上的回头儿率才高呢!
她的话的确有道理,物以稀为贵吗。在当时我之所以没有坚持要剪掉辫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怕剪了辫子之后,奶奶会不答应的,因为在我的这条大辫子上,凝聚着他老人的心血呀。看起来这回我的这条大辫子是不剪不行了,这次再也没有人会反对我剪辫子了,因为奶奶已经不在了。爸爸一直就看不惯我留长头发,在上高小的时候,他就要我剪掉辫子,由于当时恰巧我生了病,奶奶说都是因为爸爸要我剪辫子导致的,又哭又闹,极力阻拦,我的辫子才没有剪掉。我现在要剪辫子,妈妈也不一定会阻拦的,她是个传统型的女人,一切都听爸爸的。剪了就剪了吧,我本来就是个男的吗,也不能当一辈子的女孩儿啊,到了结婚的时候不是还要剪掉的吗?剪掉辫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的两个姐夫再也不能以这个为借口跟我瞎闹了,弄得我哭笑不得,所以我就下定了决心要剪掉这条大辫子。
从派出所里出来,我一路走一路心里翻腾着,也说不清心里边儿是个什么滋味儿,反正是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耳朵也听不见什么了,眼睛也不知道看什么,昏昏噩噩的,整个人就好像是没了魂儿似的,有好几次我都差一点儿被手扶拖拉机给撞着。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我就回到了家里。
折腾了半天儿,天都已经到快到晌午了,刚一进门爸爸就问我:
“三儿,办了身份证了吗?”
“我跟你说话哪,你听见没有啊?你是聋了还是哑巴啦?”
“啊,啊,您说什么?”
爸爸扭头对妈妈说;
“你看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眼睛发直,好像是丢了魂儿似的。”
正在准备午饭的妈妈这才注意到了我;
“三儿,你怎么啦?是不是不合适啊?”
“哦,哦,没什么。“
“我问你办了身份证了没有?”
“还没办,派出所说要我最近的相片儿。”
“那你照相了吗?”
“没有,警察说我这个样子像个女人,与户口本上写的男性不相符,让我剪掉辫子像个男人了再去照相,然后才能办身份证。”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话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呀!我早就说叫你剪掉辫子吗,可你们就是不听,这回嘬瘪子了吧?你看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个什么样子吗?没有身份证那可是黑人啊!都二十来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赶快把那根猪尾巴剪了吧!”
爸爸早就看我的辫子不顺眼了,这时候更是极力叫我把辫子剪掉,可是妈妈却有点儿不乐意:
“这么长的大辫子剪了怪可惜的,那不剪不行吗?”
“警察说不剪了辫子就办不了身份证,他说男人没有梳大辫子的,只有女人才会梳大辫子,我的身份证上贴上一张梳着大辫子的相片,那我是男是女啊?所以不剪了辫子,人家就不给我办。”
“可是你还没到结婚的时候呢,现在剪了别再和上回似的,你再出点儿什么岔子啊!”
爸爸没好气儿的对妈妈说;
“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迷信哪?”
“妈,您别担心,警察说了,我也没有必要像爸爸那样剃个光头,可以留点儿头发,就像我来子哥那样就行。”
“那可太好了,来子的头发比我的还长呢,那你还能够梳个小辫儿啊,这我就放心啦”
爸爸见妈妈也不阻拦我剪辫子了,就说:
“三儿他妈,一会儿歇完了晌,你就给三儿把辫子剪了吧。叫他后半晌再跑一趟张家庄,照了相好办身份证儿啊。”
妈妈点了点头。
吃完了饭,我回到了屋子里,虽然这一天我什么活儿也没干,却好像是比背了一天粪还要累似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有歇晌的习惯,晌午多少眯瞪一会儿,下午才有精神干活儿。虽说现在地里没有什么活儿了,可是人们还是一到了晌午就有点儿犯困。我回到屋里,躺在炕上想睡会儿觉,可是翻腾了半天,就是睡不着。听妈妈说,我的头发从满月之后就一直没动过,一直都留着它。从我记事儿开始,我就一直梳着小辫儿,出去和小伙伴儿们玩儿,他们总是笑话我:
“小辫儿留,蒸窝头,半拉生,半拉熟,炒白菜,不搁油,搁个大砖头!”
为此我没少哭了。后来,上小学的时候,我的辫子就已经到后腰那么长了,淘气的同学偷偷地把我的辫子系在椅子背儿上,叫我下课的时候站不起来。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上中学的时候,我的辫子就到了屁股蛋子了。为了保住这条辫子,我穿花衣服,装女孩儿,为了不暴露身份,我不敢喝水,上课的时候请假上厕所,弄得科任课老师还以为我得了妇女病呢。在小饭馆打工的时候,我的辫子已经到了大腿根那么长了,为了这条大辫子,我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性别,不但是每天穿女装,而且每天还要带上例假带,以束缚自己的小弟弟。为了这条大辫子,我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了。
有付出就有回报,说实话,这条大辫子也给了我许多的幸福和快乐。从小我就穿漂亮的花衣裳,奶奶还给我做绣花儿鞋穿。从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就用蜂蜜和鸡蛋给我滋养皮肤,用皂角水给我洗头,用杏仁油给我抹头发,所以我的皮肤才会这么的细嫩白皙,头发才会这么的乌黑,油光水滑。正因为我一直扮女孩儿,我才能够扎耳朵眼儿,戴耳环,戴首饰、做美容,做各种漂亮的发型,做指甲,化女妆,我才能在美容美发大赛上当模特儿,一展风采,大出风头。我才能穿漂亮的女装,穿丝袜,穿裤袜,穿裙子,穿高跟鞋,戴假乳,戴乳罩,穿旗袍,扮新疆姑娘,扮日本小姐,扮女演员,我也才能在马路上赢得那么高的回头率,甚至于让那么多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正因为这条大辫子,我才能和莎莎相识,和一个那么漂亮的姑娘同床共枕。这一切都是这条大辫子给我带来的啊!是这条大辫子让我享尽了女人的幸福,没有这条大辫子能行吗?
老天爷给了我男儿之身,却给了我一副女人之相,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我出去做女人,回到家来却是一个男人,就像孙悟空一样,变来变去。我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年,每一天都在演戏,有时候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真实的性别,外貌和内心甚至达到了统一,按照我们唱戏的话来说,就是“入戏”了,我扮演谁,就要从内心里感觉我就是剧中的这个人物。就拿《柜中缘》这出戏来说吧,这是我最拿手的一出戏,小旦应功,我扮演小姑娘玉莲,当哥哥淘气儿冤枉我偷藏“小白脸儿”岳雷的时候,我竟然会难过的流泪。到后来“妈妈”把我嫁给岳雷的时候,我会表现出羞涩和高兴来。观众们都夸我演的好,师父说,因为我入戏了,所以才能够表达出所扮演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真挚感情来。
有时候我还真的把自己当成女人了,女人的外貌,女人的内心,享受着当女人的幸福。但是另一方面我也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自己,我是一个男人,身上担负着为老陈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重任。当女人只是暂时的,将来我是要为老陈家顶门立户的。否则就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母,九泉之下的奶奶也不会答应我的。
我知道自己早晚是要恢复男儿之身的,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现在我的辫子已经到小腿肚子那么长了,可是它马上就要和我告别了,我怎么能够割舍得下啊?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儿,舍不得也得剪啊,没法子,跳河一闭眼吧!
我从炕上爬起来,坐在凳子上,趴在柜子上,看着镜子里的我,心里尽量的往好处去想。我幻想着等一会儿我剪掉长辫子之后的样子,我也梳一个莎莎那样的披肩发。要说莎莎的披肩直发真是挺好看的,显得那么的时髦,那么的青春靓丽;而我的大辫子虽然也好看,但是总觉得带有一股子泥土味儿,让人感觉像个乡下人似的。现在城里人生活和工作都是快节奏,那里的女孩儿谁还梳辫子啊?只有乡下姑娘才梳辫子呢。剪掉辫子之后,我也梳个披肩发,就凭我的这个脸蛋儿,也一定会很好看的。
我想起来了,在莎莎的头上总系着一根发带,白色的,有一寸来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面黑白分明,特别显眼,衬托得她整个人显得既干净利落,并且那么的文静,真叫好看!大概那就叫做有“气质”吧?到时候我也系上那么一条,也一定好看。
就这样,我胡思乱想着。
妈妈一推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剪子,看样子是给我剪辫子来了。
我连忙站了起来,
“妈,您是要给我剪头发呀?”
“你爸爸不是说叫你下半晌照相,办身份证去吗?天不早了,要不的话,该不赶趟儿了。”
“哦,那就剪吧。”
妈妈看了看说;
“到院子里去剪吧,外边亮堂。”
“好吧。”
我把凳子搬到了院子里,放在房檐底下,坐好之后,等着妈妈给我剪辫子。妈妈找来一个旧包袱皮儿,就像在美发厅里给顾客围大单子那样,围在我的脖子上,她是怕在剪头的时候有头发茬子掉进我的脖子里。妈妈拿起了我的大辫子,用一只手托着:
“这么好的一条大辫子,剪掉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啊!”
我的心里这时候也不是个滋味儿,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尽管自己的心里边难受,嘴上还要安慰妈妈;
“妈,没什么可惜的,我的这条辫子早晚也要剪,不剪掉它我怎么娶媳妇给你生孙子啊?”
妈妈“噗嗤”一声笑,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我说:
“你可真会逗我开心啊!”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吗。”
“从哪儿剪哪?”
我在自己辫子上比划了一下:
“派出所的人说,从这儿剪就行。现在城里的年轻小伙子时兴梳马尾辫儿,就像来子哥那样的发型,这样我就能办身份证了。”
“你这么粗的辫子,我可怎么剪啊?下不去剪子啊!”
“那我把头发打开吧。”
我把大辫子打开,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像瀑布一样披散了下来,用手摸上去,就像缎子一样的光滑。妈妈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我的长头发,久久的也不肯下剪子。
“唉!三儿啊,你要是个闺女就好啦,多好的头发呀!可你偏偏是一个小子啊。你的两个姐姐倒是丫头,可是她们哪一个头发也没有你的好!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
坐在台阶上抽烟的爸爸搭话了;
“怎么安排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到山上去干活儿的时候,三天两头的刨回几棵何首乌来,本想凑个三两斤卖到供销社去,换几个零花钱儿,可是他奶奶就是不让,每天都拿我的何首乌给他熬水喝,两个丫头一点儿她也不给,都便宜三儿了,他的头发还能不好吗?老太太就是偏心眼儿啊。你说叫他一个秃小子长这么好的头发有什么用?男不男女不女的,不知道的人还得说他也是个闺女,我们老陈家绝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