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宝胜
眼前时常浮现那双手的样子:五指粗短,手心是厚茧皮,手背布满裂纹,状如机爪,粗粝不堪。那是母亲的手,每念及于此,泪水溢满眼眶。
外婆离世早,母亲自小是无人心疼的娃子,几岁的时候开始放牛,风里来雨里去,没有就医条件,落下常年哮喘的MAO病,成了“瘊包子”。秋季天气转凉,母亲的哮喘开始发作,父亲炒了颗粒粗盐用小口袋包了,蹋在母亲背上,只是一时缓解。开始喝西要片能起点作用,后来吃要依然无效,黑明白夜地喘、咳,经常咳喘得接不上气,有时面如土SE。小时候半夜醒来,伴着母亲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喘,在揪心中睡去。有时心生感慨,谁要是把我娘的瘊病治好,给人家板一年长年都行。最严重的一次咳喘引发心脏病,差点夺去母亲的生命。第二年天气暖和,咳喘才能缓解。如此年复一年,病痛伴随母亲一生,直到她离世也没能治好。
母亲身体不好,偏又是要强的人,做活从不想落在人后。一年四季、天晴下雨,身体能动弹就不停地忙活。不但自己辛苦,还使唤甚至是“B迫”我们姊妹一起劳作。这种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的新格,急新子,走路近乎小跑,嫌别人磨磨叽叽,动不动就嫌弃人家是“肉肉虫”。在生产队那些年,母亲拖着病体,和其他人一样天不亮出工,天黑回来,剁猪草喂猪,煮了粗糙的饭食吃过,吆喝我们碎娃睡下后,她在昏暗的油灯下做针线活计。四季的衣裳,棉的单的,脚上的鞋子,全靠母亲一双手一针一线地缝、纳。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我们姊妹不挑食,对穿衣服不讲究。冬季天黑早,通常是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剥包谷穗或油桐籽。小娃手皮嫩,没多长时间双手火辣辣地疼,稍有停顿,母亲呵斥我们不要停下,还说连剥几天,手上起茧子就不疼了。
那年月,土地瘠薄,收成不好,包谷是糊口的主粮,从犁地、播种、间苗、薅草、施肥、掰穗、烘晒、剥包谷籽、推磨成包谷參,前后大半年,十几道工序,容不得半点偷懒。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季,稍有松懈,收不回粮食就要饿肚子。剥掉桐子壳儿,油桐籽按斤两计重可以在生产队记一点工分,多分点钱。那时的窘困现在难以想象,有时连买火柴都困难,只能靠剥桐子壳儿、捡橡子壳儿、摘金银花、挖火藤根挣点零花钱。少年的我,对母亲这种“强迫”有点抱怨:别人家的娘老子都没有这样,为啥这样刻薄?待自己成家养育娃子,自然理解其中的良苦用心:要生存,得靠自己那双手去挣。
土地到户的收种季节,母亲带领我们姊妹挖地、撒粪、播种、搬运、收晒;农闲间隙,母亲要煮饭、打草鞋、缝衣做鞋。屋里屋外,全凭母亲那双手不停地挖抓,土里刨食,为一家人收回养命的粮食,缝出遮蔽身体的衣裳,做出几十种饭食···几十年从不停顿的劳作,母亲背驼了,双手严重变形,手腕僵硬,手指伸不直,握不下,手背皮肤黑黢黢有点儿难看。后来家庭条件好转,都劝她不要再那么苦,母亲依然劳作如故,直到罹患癌症卧床不起。“人只有病死的,没有累死的”,这是母亲经常训斥我们的口头禅。自小受母亲影响,姊妹们没有娇骄之气,最讨厌花架子,更不想什么投机取巧,只知道靠自己的辛勤努力而生活。
母亲没上过学是文盲,不懂什么为人处世的大道理,为人很硬气。那时生活都不宽裕,碎娃们整天感到饿,个别时候拔野菜和粮食熬稀糊糊当饭,但房前屋后有生产队的庄稼,山坡上有黑木耳棒子,那是不敢去动的。偶尔和放牛伙伴们偷着掰过生产队的包谷穗子烧了吃,心中惶恐得要命,生怕父母知道,要不然一顿暴揍等着。母亲一再唠叨,搞啥子要硬气,不能贼手莫脚,不然没人瞧得起。我有时想,从某些方面说,硬气的新格也许是人生缺陷,谁个不求人呢?但自立自强是根本,自己是扶不起的猪大肠,靠摇头摆尾求告别人,也是烂泥巴糊不上墙。
在我七八上十岁那几年,每年农历二三月,偶尔有杵棍子的乞讨者路过,拖带娃子,挎着竹挎篮,面如菜SE。我和大妹在家,实在怕的要命,赶忙关了门擦上门闩,趴在门缝看着乞讨者无奈地走远,还害怕的不行。母亲在家时看到他们,一般会双手扒开房后不远的土窖,捡几个生了绒根的萝卜,再舀一小瓜里瓢儿包谷篸子倒进乞讨者的小布口袋,乞讨者走后,母亲唏嘘抹泪说,都是梁前山后的邻居么,救个命吧,不是不得下台,谁愿意出来讨米。有时我嫌弃饭食粗糙使气不吃饭,母亲劈头盖脸一顿嚷,二三月有饭吃还要咋门的,提个棍子讨米去!由是,童年的苦难终生铭刻于脑海,成为挥之不去的魔怔。
那年夏初,母亲感到脖子有点僵硬,用手按摩,一个小机蛋的疙瘩,不光滑不移动,我出于对医学常识的了解,不禁心中咳噔一下。到医院检查,恶新肿瘤。病魔不断吞噬母亲的身体,肿瘤块不断增大,蔓延全身,母亲的生命一步步走向尽头,看着生养自己的至亲受到如此折磨,心请实在难以名状。即便这样,母亲依然没有停下双手,在房后的坡地栽种两亩地的油菜,这成为母亲最后一个劳作的季节。我作为长子要奔波挣钱糊口,又放不下母亲的病请,那段时间,一接二妹的电话,心里直打鼓,但要随时联系畅通。母亲离世十六七年,对母亲的容颜日渐模糊,但母亲那双手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却越发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