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在中国画中,一只小舟,一个垂钓的渔翁,除了寥寥几笔微波,大幅留白,空空茫茫,却让人感到烟波浩渺,满幅皆水;一群淡墨点染的野虾,半沉半浮,虾须飘拂,对水不着一墨,在留白空间中却充满了清澈水意;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在画面上只是岚气缭绕、云雾飘渺,你却从中隐然看到,峡谷底部有山石,此处的“留白”必然是水,山峰上有鸟,此处的“留白”必然是天。
这种诗—般耐人寻味的境界,是画家在艺术上计白当黑、虚实结合而产生的结果。倘若画过满过实,在构图上就失去了灵动与飘逸,显得死气沉沉,而有了留白,便给予观赏者以遐想和发挥的空间。于是,一纸之上,轻重浓淡,疏密有致,黑白辉映,于无画处凝眸成妙境,让观者的心,一下子变得很空灵、很淡远、很澄静。国画里的空白,不只是物质新的,更是心灵新的。是茫茫山水,是悠悠自在,是天高地迥,是万象氤氲。留白不空,留白不白,以无胜有,以少胜多。这是留白的真正意境所在。
其实,在人生这幅长卷上,要绘出气韵与意境,也应当有些留白。没有一点余白,只有生活的琐碎和柴米油盐,只有争逐的人事和功名利禄,人就会被现实所囚禁,被淹没而失却自我。因为,人在人群中,是没有“个人新”的,我们所有自认为的独立个新,都会在人群中被消解掉,所以留白很重要,留白的空间,决定主题的存在。所有想要独立存在的人和物,都应该有着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而周边的空和白,就是用来凸显它的存在的。
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乐”,都是来源于有了空间,有了憩,有了浓墨重彩间漫长的留白。然而,现如今,有多少人的生活能够轻易得到这段留白呢?在母腹中就开始胎教,一出生就不能输在起跑线,入幼前数字加减,学龄前认字过百,小学读初中课程,初中学高中课程,大学决定领先别人的身位,工作决定人在社会的座次,座次决定掌握的资源。在这个狼烟四起的时代,生活中很难有什么留白,每天和人挤得熙熙攘攘,和时间赛跑得争分夺秒。试问,哪有余暇快乐?给自己一些留白时间,做一些无用之事。
真不想让生活中的留白消失了,世界再喧嚣,也容得下一个僻静的角落;世界再拥挤,也放得下一张小小的书桌;世界再错字连篇、诡异变幻,也擦得进一行不占据任何空间的诗。想在大时代浓墨重彩、密不偷风的敷写铺陈里,找一点小小的余白。从世间的漩涡中抽身,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有一个人玩的东西,也有一个人玩的时间。
一日三餐厨房的油烟味,地铁人群中的摩肩接踵,街道的吆喝和扬尘,菜市场收摊后的满地狼藉,年终绩效考核的明争暗斗,这一切都是生活的粘稠积墨,在这之外,我需要空疏的、寂静的、淡泊的、渺漠的留白,稍稍TUO离一下红尘世俗的灵魂飘荡……甚至有一天,生活在社会的余白之处,不被别人认可也无所谓,乐意时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残荷缺月也是一种美丽。一字有一字之空处,一行有一行之空处,一幅画有一幅画之空处,一种人生也有一种人生之空处。
茫茫星空下,我们的肉身这么渺小,在时间的无涯旷野中,我们甚至更加渺小,就像一幅画上的一粒小小墨点。不要说我们,空旷的宇宙中,如地球这样的低维文明,是不是也只是几点随意的墨点呢?留白才是真正的主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