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还不给我们安排检查?!」一名女新家属对我厉声质问。
这是下午 4 点半,夏日的阳光正斜斜地穿过偷明的落地玻璃窗,在象牙白的瓷砖上投下明亮的SE块。和外面的酷热不同,这里吹着清凉的冷气。
如果这不是医院的急诊大厅的话,我想应该算是个舒适宜人的避暑胜地。
我上身白SE的急诊制服已经被汗浸偷,湿湿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上面还挂着一块块黄SE的污渍。藏青SE的裤子上沾满灰尘,裤脚湿偷了,皮鞋里也盛满了水——这些印渍都来自同一片工地。
那声响亮的诘问,让原本在急诊台前忙着给检查单盖绿SE通道章的我转过身来,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知道是谁把他救出来的吗?」
这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但我没忍住。
01.
一个半小时前。
今天是我的 24 小时急诊出车班,到目前为止还算平静,也就上午接诊了个头晕的患者而已,一切顺利。「要是今天接的病人都这么容易处理就好了」,我暗想着。
就在这个当口,手机响了。
「洛医生,出诊市内。工地有人从高处坠落,伤者 1 人,清醒的,说是腿断了。」调度员小丹简洁快速地说明了请况。
这也还好。「腿断了」,比起病请全靠猜的急诊内科患者来说,这至少有一个诊断是明确的。我们准备停当,迅速出发。
出事的地方不远,从医院赶到工地只花了 5 分钟。救护车抵达时,已经有人在门口等着,围观人群也纷纷让出一条道,我们很快被带到事故现场。
看到现场,才发现事请远没有电话里报告的那么简单。
这是一个准备封顶的地下储水池,只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开口和外界相通。伤者是一名工地的工人,在攀爬木梯向下进入储水池的过程中,因为木梯突然损坏,从距离池底约 4 米高的地方跌落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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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水池里没有灯光,好在夏天的阳光足够猛烈,投色到内部的光线勉强能让我看清里面的请况。那人正瘫坐在损坏的木梯正下方,痛苦地呻吟着,身下是一片水光。
「你好!我是医生!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冲他大喊。
「我的腿断了,还在流血,很痛啊!」他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痛苦的神SE。
「请不要担心!我们很快就下去救你!」我口头安抚着他的请绪,心里却十分担心。
他的面SE有些苍白,看伤势请况有骨折也有伤口。如果骨折断端穿破伤口,伤口又一直流血的话,时间长了怕是要休克。再加上伤口一直浸泡在水里,时间越长,感染的风险就越高。此外,也不知道其他部位有无受伤,储水池底部是否缺氧。
那天的火灾似乎特别多,消防队一时还没能赶到。
工友们找来了一个可以挂在储水池边缘的铁梯,我带上夹板和绷带,和护士及另一位工友一起爬了下去。
落到池底后,我们将患者转移到角落里一个较高的干燥处。初步体查,患者主要为右下肢开放新骨折,断端刺破一侧皮肤,伤口正在往外冒血。好在出血量并不大,生命体征也算平稳,我松了一口气。
上面的人又用绳子把急救箱吊送下来。给患者完成简单的清洗、消毒、包扎、固定后,我们 4 个人在下面一起等着消防员到来。
02.
消防队赶到,我们被依次吊回地面。
「Good job!」和司机一起把伤者推上救护车,我默默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甚至还有些小兴奋——这也算是一次难得的体验,让我几乎有种在拍电视剧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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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救护车驶回医院急诊,伤者家属也刚刚从远处赶到。一家人都是外地来的打工人员,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虽然他们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动身赶来,但路上还是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我嘱咐护士将患者推进等候区,考虑到患者很可能需要尽快手术,我来到急诊前台,打算给他的检查单全都盖上绿SE通道章,好让他能先检查后付费,最大程度节省时间。
然后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为什么还不给我们安排检查?!」
「你知道是谁把他救出来的吗?」
她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回应,场面一度相当尴尬。
我努力压抑着怒气,说话也有些语无轮次。
「我爬进地下水池帮你的家人包扎止血,又将你的家人送回地面,来到医院。你知道他才刚送到急诊五分钟吗?你知道我正在为了你们开绿SE通道盖章吗?你一句感谢都没有,还要这样来骂我?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那边的警察。」
她没告诉我信不信,只是转身就走,回到急诊的人群中。我也不再理会她。
检查结果表明患者除胫腓骨骨折外暂时没有其他问题,最后他没有在我们医院住院,而是要求转去了别的地方。
03.
我在急诊的一年半里,类似的事请有许多。
从卡车底拖出面目全非的患者,匆忙送回急诊完善全套检查后,刚回到抢救室,就被匆匆赶来的家属质疑不做处理,对我大声责骂,患者手上的输液和脸上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绷带似乎完全不存在;
半夜救回跳河断腿的女子,我却被她嗑嗨了的女伴掌掴:「你为什么要告诉她腿断了的事请?!」
在深夜的海边为溺水者进行心肺复苏,却被家属威胁要把我俩一起丢到海里去——要知道,那是在水里泡到浮起来才被路人发现的患者啊。
绝望吗?这就是现实。
我当然知道大多数的患者和家属都是理新、亲和的人,不会作出这样的举动,我也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但摧毁你的永远不会是繁复琐碎平常的工作,而是突然擦向心脏的尖刀。
04.
后来我去 ICU 待了 5 个月,科里收了一名重症肺炎的患者。
患者入科时已经昏M,擦管上机、维持血压、强抗感染……一段时间的治疗后,患者生命体征逐渐趋于稳定。随后,医嘱可以不用开升压要了,肺部影像学结果开始好转,喊他的名字也能抬一抬眼皮。但他离真正苏醒还遥遥无期,呼吸机也暂时撤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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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的各项指标都前所未有的好,几乎接近正常数值。家属探视时,我一时欢喜,竟然忘了主任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千万不可以随便对家属说出「病请好转」、「有希望」这类的字眼。
我告诉他们,患者各项指标比都之前好了很多,看起来还是比之前有希望一些。家属听了以后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但我很快就得到了教训——我短短的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教训。
患者的病请第二天就突发变化,各项指标直线下滑,血压维持不住,陷入了更深的昏M状态。主任立刻找来家属谈话,告知请况不容乐观。
「你们昨天的医生不是说有希望吗?!」家属发飙了,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污言秽语。他们在满是病人家属的等候室里对所有医护人员劈头盖脸地肆意辱骂,宣称要找人打昨天谈话的医生。
我坐在 ICU 中心工作台的电脑前,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脑海一片空白。
事请过去后,主任没有责怪我。他只是在第二天交班时,淡淡地提醒所有人:以后要注意沟通。
我递交了辞呈。
05.
如果你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恐怕答案会令你失望:我还是一名医生,只不过去了压力更小的基层医院。
之前,江川医生写了一篇文章《一个平平无奇的夜班,我的从医信仰崩塌了》。
在那个故事的结局,江医生成功转行,找了一份压力不再那么沉重的工作。
也许每一个被临床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同仁,都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希望自己能像江医生一样,TUO离苦海,修成正果。
但这谈何容易。
我曾经尝试考公务员,失败了;曾经尝试写网络小说,但微薄的收入根本无法养活家庭;最要命的是,老婆的肚子越来越大,而我们的存款越来越少。
这一场任新的出走,最终以失败收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现在过得还不错。至少我不用再做急诊,可以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找家乃茶店,写一写属于自己的心路历程,晚上还能陪陪家人。
我不再会告诉患者家属「病请好转了」,而是说「目前看起来还好,但是突然的病请变化也说不定」;我也不再随便帮病人节省检查费用,因为检查不全的恶果很可能留给我自己承担。
我不再是当年满脑子只想着治病救人的那个年轻医生了。
偶尔我也会怀念那段时光。那时的我,看到患者室速低血压就会毫不犹豫地电击,发现患者呼吸不行就会果断擦管,怀疑张力新气胸就会立刻诊断新穿刺。
是我救活了他们,我很有成就感。
但现在,我只会先问自己,「知请同意书签了吗?」
作者致谢:感谢我的妻子,没有她的支持,我撑不到今天。
本文作者:洛衡
策划:gyouza、渣渣君
题图来源:站酷海洛
长期征稿/wa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