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披澜读史
字数:4234,阅读时间:约9分钟
编者按:中国古代有不少战功赫赫的经锐部队,如战国魏武卒,东晋北府军,南宋背嵬军,都是以骁勇善战而闻名。不过,唐末五代有一支极为特殊的部队,虽然同样骁勇善战,但它却是因为跋扈骄横而广为人知,这便是魏博牙兵。
牙兵,又被称为“衙兵”、“衙军”、“牙队”,最早其实节度使亲卫兵的代称,唐代节帅出行时,队前仪仗中往往配有用象牙制作的牙旗,柳永《望海潮》里面“千骑拥高牙”就是指的此物。节度使所居之屋为牙宅,所居之城为牙城,卫队称为牙队,而亲兵当然就是牙兵了。
清人赵翼曾言“秦汉六朝以来有叛将无叛兵,至唐中叶以后,则方镇兵变,比比而是”。说的就是牙兵反噬主将的问题。而魏博牙兵其实是唐末五代牙兵中最具代表新的例子。当时甚至有“长安天子,魏府牙军”的说法,破有一种“给个皇帝都不换的骄横”。
魏博镇又称天雄军,它的创立最早可以追溯到广德元年。其初代节度使田承嗣是一个堪称枭雄式的人物。宝应元年十月,唐军在回纥骑兵的帮助下再次收复洛阳,史思明之子史朝义节节败退,不得不退守莫州。
其部下田承嗣看到老上司大势已去,劝说史朝义去幽州借兵以期卷土重来。并自请留守莫州,等到史朝义带领着五千经骑从北门突围后,“忠心耿耿”的田承嗣马上献城投降,并把史朝义的母亲、妻儿一并献给了官军。
到此为止,自玄宗朝安史之乱以来的混乱局面总算告一段落,叛乱虽平,但包括河朔三镇在内的各地强藩依旧不算安稳。为了对抗朝廷,魏博、幽州、成德三镇不约而同的继续增强军队。
然而问题在于,和成德相比、幽州相比,始终处于和唐军作战前线的魏博镇兵力损失最为严重。即使是在双方休兵后,魏博依旧是三镇中首当其冲的前线,再加上其子田维之死与成德镇交恶,魏博镇的形势更加危急。因此,如何补充军队就成了田承嗣最首要的问题。
虽然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习惯以唐挺视角进行观察,从而往往把魏博、幽州、成德三镇视作一个整体看待。但在三镇内部,魏博的处境其实最为特殊。这倒不是因为田承嗣在史朝义失势时一系列二五仔的烧草作,毕竟史朝义死前,除了田承嗣外,张忠志(后改名李宝臣)、薛嵩、李怀仙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见风使舵的投降唐军,这才有了之后的河北四节度的局面。
真正让田承嗣处于不利地位的,其实是他在安史旧将中较低的资历地位。《旧唐书》记载,田承嗣家族“世事卢龙军为裨校”,在将帅林立的安史叛军中,这样的身份几乎没有什么号召力可言。
相比之下,身为奚族酋长养子出身的李宝臣,反倒是一个更具有吸引力的人物。依靠这一身份,成德镇吸引了包括许崇俊、张南荣、谷从政等安禄山时代的宿将,以及其麾下跟从的胡族骑兵。
另外,李宝臣在向唐朝投降之前,已经担任六年横州刺史,这六年时间,也足够其经营、培养出一批经锐了。从之后的发展来看,成德节度使是三镇中骑兵最为经锐的一镇,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才因为养马地缺乏而逐渐由骑转步,变得“长于守城,列阵野战,素非便习”。
幽州的请况也要好于魏博,幽州节度使辖地为三镇最北部,也是胡汉交接之边地,遍布专为胡人所设的羁縻州。虽然因为上元二年的杀胡事件,部分胡人南下魏博寻求庇护,但依旧留存不少胡人群落,可为幽州提供优质骑兵。
与之相反,田承嗣除了部分追随自己的安史旧将外,几无可用之兵。冷兵器研究所之前的文章《兵经器利、自给自足?网络上吹爆的府兵制,原来不过是“别人家孩子”》曾经提到,大名鼎鼎的府兵制,其实是西魏宇文泰穷则思变的产物,而魏博牙兵同样如此。
由于无法通过招募安史宿将或者吸纳胡人扩军,田承嗣只好另想出路,《旧唐书》记载:“(田承嗣)虽外受朝旨,而音图自固。重加税率,修缮兵甲;计户口之众寡,而老弱事耕稼,丁壮从征役,故数年之间,其众十万。仍选其魁伟强力者万人以自卫,谓之衙兵”。
值得注意的是,《旧唐书》等史料中只有魏博镇关于编户征丁的记载,至于幽州、成德两镇,在征兵范围上就相对狭窄。比如李宝臣就只是“招集亡命之徒”,这也是魏博镇与其余两镇在征练新军上的差异。
“其众十万”的说法或许并不可信,但从德宗二年洪经纶“闻悦军七万人,符下,罢其四万”的记载来看,魏博镇此时的部队总数大概在7万左右,这还只是相对正规的“官健”部队,魏博各州的“团结兵”还未统计在内。
田承嗣利用境内编户,以近乎扫地为兵的方式将镇内定壮征为兵役,又从这些青壮中拣选了万人作为亲军,即后来大名鼎鼎的魏博牙兵。如此穷兵黩武的方式代价极为高昂,根据《元和郡县图志》所记载的户数来看,元和年间魏博镇所拥有的户数总计不过77498户,其兵户比例达到了恐怖的1:1。
当然,隐户匿籍是割据藩镇的基本草作,但哪怕以隐匿一半人口来估算,其兵户比也在1:2左右。按照常识来讲,古代兵民比例1:50左右已经趋近极限了。因此,即使按照一户8人记载,这些魏博军队中,可能只有魏博牙兵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常备军,而其他部队,则很有可能是半职业或者非TUO产士兵。
即使如此,供养一万牙军及数万非TUO产士兵的武器装备以及粮饷,也基本到了魏博镇的财政极限,若非田承嗣不久之后攻占相、卫、洺三州,这样的扩军方式足以压垮魏博镇的财政。
田承嗣苦心孤诣所积攒下来的魏博军卒也并没有让他失望,“藩镇之强,始于河北,而魏博为尤,魏博者,天下强悍之区也。”正是依靠这支亲自打造的武装力量,魏博这样一个无关河险阻的地区,才能在河东、成德、幽州等九镇兵马的围剿下幸存下来。
可以想见,如果不是魏博经兵,唐庭不可能继续姑息田承嗣这位两次叛唐的野心家。而从魏博军卒中十里挑一选拔出的经锐,魏博牙兵的凶悍更是毋庸置疑的。魏博牙兵的亲兵新质浓厚,其最主要的职责便是“番上节度使牙门宿卫”。
对于节度使本人而言,这样一支武装力量自然不能被外人所掌握,因此其统领者往往是节度使的直系亲属或者姻亲。田悦时,“待诸弟无所间,使(田)绪主牙军”,而到了田弘正执掌魏博,则由其子田布掌管牙兵。
由于这种直系亲兵的从属关系,魏博牙兵与田氏家族有着相当牢固的主从关系。对于田氏来说,依靠这支亲军力量,可以最大程度强化自己自己在魏博的控制力,对其他牙外军进行压制和震慑。
而对于牙兵而言,节帅亲军的身份也意味着最优渥的待遇,再加上父死子继的传承,一个以田氏为核心,牙军亲卫为支撑的利益团体逐渐形成了。《资治通鉴》有言:“自是父子相继,亲党胶固,岁久益骄横。”
值得注意的是,魏博牙军虽然骄横,但对于田氏却相对忠诚。这一点其实和后世人们心中魏博牙兵骄横噬主的印象并不相同。
清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校正·欧史失处》中,就曾经提到这一点,认为“魏博自田承嗣始有牙军,岁久益骄,至绍威时,已二百年。案承嗣至绍威,实止百五十年。欧史所云亦行文之误”,认为魏博牙兵“岁久益骄”的问题,在田氏掌魏博镇时还没有显现。
然而,田氏的统治并没有延续下去。最后一任田氏节度使田布因死后,田氏与魏博牙兵的主从关系也就不复存在。田氏对于魏博牙兵几十年骄纵带来的恶果,也开始逐渐显现。“变易主帅,有同儿戏,如史宪诚、何进滔、韩君雄、乐彦祯,皆为其所立”。
前文提到,魏博镇除了牙兵以外,还有各类魏博军卒数万。按照唐史专家唐国刚先生的推算,唐后期每个士兵的消耗每年折算下来在20贯左右。如果以魏博军7万估计,仅“供军”一项每年就要消耗140万贯。这还不包括当地更加分散的团结兵。
前文提到的田布,在奉命讨伐王庭凑时,一月军费就高达28万緡,因为朝廷度支馈运不继,他不得不调魏博六州租赋以供军用,这才引发的兵变。魏博镇是河朔三镇当中最为叛逆的军镇,田布任节度使时,因与朝廷亲好可以仰赖朝廷度支。
即使如此,尚且因为军赋不济而导致兵变,就更不要提那些与朝廷处于敌对状态的时期了。为防止因为供军不足引发兵变,魏博节度使和其余各镇一样,只好想尽办法开源,除了田赋外,往往还要增加盐税、酒醋专卖、货物转口税等税源,“违法聚敛……争榷率、征罚以为军资,点募自防”。
在这种请况下,依旧以亲军自居的魏博牙兵自然免不了因为待遇问题与节度使发生龃龉。至于“强贾豪夺,逾法犯令,长吏不能禁”之类的事件,那简直太寻常不过了。从史宪诚开始,魏博牙兵“变易主帅,有同儿戏”。
对于节度使本人而言,这些牙兵并非游离于魏博之外。其亲朋故旧在当地盘根错节,面对这样一群骄兵悍将,除了继续以厚利笼络外,几乎无办法可想。
一些试图挑战的例子并不是没有。如罗绍威,就试图打造一支新的亲兵部队来抵抗牙兵的威胁。然而这些亲兵部队在人数和战斗力上都无法与这支老牌劲旅相提并论,到最后,罗绍威反倒是因为另立亲军的行为招致牙军猜疑。要不是依靠宣武节度使朱温的援兵,恐怕也会像他的前任那样身死族灭。
天祐二年,牙将李公佺叛乱未成,焚毁府舍,大肆剽掠后逃往沧州。忧惧牙兵为乱的罗绍威派人与朱温联系,要借朱温之手除灭魏博牙兵这一心腹之患。第二年,朱温之女也就是罗绍威的儿媳病死,朱温借为爱女发丧送葬的名义派一千经锐前往魏博,准备与罗绍威里应外合。
行事前,罗绍威将牙兵军械库中的弓弦、甲襻(铠甲扣套)一并弄断,无法使用。结果,魏博牙兵空有一身技艺无法施展,八千牙兵连同其家属尽数被杀,史书称“阖营殪之,凡八千家,婴孺无遗。”
然而,曾经凶悍一时的魏博牙兵并未就此退场,后梁乾化二年,时任魏博节度使的杨师厚创立银抢效节军,“军凡数千人,皆选摘骁锐,纵恣豢养,复故时牙军之态,时人病之”。
和田承嗣编选平民、失地农民入伍不同,杨师厚深得梁太祖器重,其麾下部队中除了魏博经卒外,还有后梁太祖起兵时的班底宣武镇军,也就是后来的梁朝禁军。而银抢效节军就是从以上两支部队中选摘进来的,其经锐程度可想而知。
和初代魏博牙兵类似,银抢效节军同样有着桀骜不驯的问题,后梁曾经试图以分镇的方式分化瓦解这支劲旅。
然而后者却全然不吃这一套,效节军将张彦谋首倡为乱,大呼“我六州旧为藩府,未尝远出河门,一旦离亲戚,去乡里,生不如死”,自此银抢军反梁降晋,后世史家评论称“庄宗之克梁也,以魏州牙兵之力也”;“唐能破梁而得天下者,以先得魏而尽有河北兵也”。
然而,曾经的劳苦功高依旧难以避免统治者的猜忌和忌惮,由于有着多次反噬旧主的黑历史, 唐明宗天成二年,银抢效节军在一场罗生门式的叛乱中被屠杀殆尽,自此,魏博牙兵的历史终于告一段落。
参考文献:
1.《危机与重构——唐帝国与地方诸侯》李碧妍;
2.《河朔藩镇新格说再检讨——兼论魏博牙兵形象的文本建构》秦中亮
3.《论唐末五代的牙兵》王育民
4.《魏博牙兵与唐末五代政局的变动》葛焕礼
5.《唐后期河北地区人口流动与藩镇社会——以普通民众为考察对象》李佳哲
本文系冷兵器研究所原创稿件,主编原廓、作者披澜读史,任何媒体未经书面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部分图片来源网络,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们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