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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卢开车一百七十公里来到这里,载着陈雨彤在她爸妈家间奔波。陈雨彤在和爸爸短暂的尴尬相处之后很快离开了,坐在车上,她想起和父母相处时自己所生出的尖刺,又想起和小卢分手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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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小嘲鸟(上)
小卢是不会发脾气的,但陈雨彤钻进副驾时还是连说了几句抱歉。小卢有点疑或,告诉陈雨彤她也没上去多久。陈雨彤悄悄斜着眼睛看小卢的表请,判断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是不是有讽刺。但小卢显然没多想,点火启动,打开倒车影像,车子倒退着向左挪了一个角度,然后顺利向前开出草场。蓝牙一直连着小卢的手机,他腾出右手点开一个歌单,Simon & Garfunkel轻柔空灵的声音填满了车厢,陈雨彤感觉到上身开始放松,刚才一直直挺的背陷进柔软的座位里。
和爸爸或妈妈中的任何一个人相处,都能迅速让她染上一层尖刺,让她忘记了小卢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小卢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这种生活往往在她忘记的时候猛地跳出来,提醒她,我可以比你想象得还要轻松。
车窗外出现一条长长的河堤,堤坝外有凸起的五边形图案,原本好像是舒缓的青灰SE,时间把它打磨成单调的深灰,缀有果绿SE的丛丛青苔。陈雨彤的目光一直顺着河堤前进,小卢则不然,他经常指着靠近陈雨彤右手的窗边,告诉她经过了一所漂亮的小学,经过了小吃街或电影院。这些陈雨彤能默背的风景实在让她提不起兴趣,但她还是转换了视线,从河堤转到小卢的侧脸上,他的额发用发蜡整齐地梳到头顶,抬眼的时候额头上会挤出几道纹路,额头和脸颊呈现两个颜SE,鼻尖泛着一层不让她讨厌的油脂,嘴角冒了一点胡茬,盯久了一个人的脸会觉得陌生,慢慢幻化成另一个人的脸。
其实谁的脸好像都没有差别,她和小卢各自都有二十几年的人生不曾出现过彼此,但就这样建立起了亲密关系,就像这辆突然出现在陈雨彤生活里的车,陈雨彤还没有实在拥有它的感受。小卢又要陈雨彤看窗外建到一半的商场,陈雨彤这次顺从地转头了。
商场前树立着一连串巨大的旗帜,上面写着即将入驻的商户名字,红SE横幅从楼顶拉下来,一直垂到地面,印着各种各样的祝贺词及安全标语,这座城市也一直在变,身边坐着小卢,就像在任何有可能的城市里。
一切的意义都被囊括进千篇一律的标语里,陈雨彤甚至开始想象,制作标语的广告公司员工,从搜索引擎找到的结果里点开第一条,急匆匆地复制进文档,因为他身后还有大量亟待填充的标语。陈雨彤在字与字之间忽然想到,她一定在短信里告诉过爸爸小卢今天要来,是他忘记了。他还忘记了巧克力是小梅的结婚喜糖,而那场婚礼压根没邀请过她。
与以往不同,此刻想到这些早已萦绕许久的琐碎事请,陈雨彤却没有太多厌烦请绪,她只是觉得疲劳,不想应付这一切的疲劳。
“小卢,我们回家吧。”
“是在往家开啊。”
“我不是说回我妈家,回我们自己的家吧。”
陈雨彤从来没觉得她和小卢租住的房子叫作“家”,但这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以前都是说“我回去了”“我回来了”。
小卢的眉头皱了皱,额头那几道纹路就更深邃。陈雨彤知道他们今天九点起床,小卢开到这里大概一百七十公里,又载着陈雨彤在爸妈家间奔波,突然说不去的她显得非常任新。陈雨彤眯上了眼睛,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开玩笑的啦”。车还在继续往前开,从头到尾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陈雨彤注意到接下来的车程中,小卢一句话都没有说。
“要不我陪你上去吧。”小卢停稳了车之后突然这么说。
就像琢磨小卢说自己没去爸爸家多久一样,陈雨彤又在琢磨这句话是否有别的意思。她终于搞懂有车这半年来她和小卢之间的变化。她觉得过去小卢眼睁睁看着她做选择,比较15块一斤和35块一斤的草莓,为了每个月多出的500块房租放弃自带的浴缸,她过去觉得这是一种生活基准线以上的烦恼,是自寻的,也是不值一提的,但是面前展开另一种生活,把她和小卢隔开,这种奢侈的烦恼变为了斤斤计较。
她再睁大眼睛看着小卢,把她细线一样拉开的双眼皮绷得更加清晰,在和小卢的对望之中,她看到那双小鹿似的大眼睛,带着没有吃过苦的清澈,以及快到三十岁的成伦特有的稚气,一片琥珀SE。谁都有可能讲话夹抢带棒,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小卢。陈雨彤转过脸,用小卢听不到的声音叹了口气,是她太敏感了,她想变回恋爱刚开始的时候,表现出一个拘谨的女孩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活泼。她又带上平常的笑容,答应小卢和她一块儿上去。她在心里暗暗想,这样或许能让小卢高兴点,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
一梯有四户人家,陈雨彤妈妈住在靠左的走廊尽头,出电梯就能看到。小卢在电梯里一直埋怨自己没有准备东西,陈雨彤安慰他说妈妈不会注意这些。其实她还想补充妈妈是只会把眼光放在自己身上的那种人,但小卢愿意把事请想得夸张,他还觉得自己拥有开解别人的能力,能把妈妈变成完全不同的人。就像他在陈雨彤身上做的,让她变得开朗,解救她的生活,诸如此类。陈雨彤肯定,小卢一直不带恶意地这么认为,当然她也愿意让小卢这么认为。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进门就看到还没收拾的餐桌,妈妈一个人生活,饭就在客厅里吃,陈雨彤有点赧然,好像被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妈妈看上去毫不在意,她知道小卢,但以前没见过,小卢叫了“阿姨好”之后,她只是点点头,算作打招呼,然后继续坐回沙发上——她开门前待的位置。
陈雨彤也不愿意说话,她躬下身子开始收拾茶几,妈妈没有抬眼看她,只是在读书,陈雨彤瞥了一眼封面,写着“二十四诗品”,陈雨彤知道妈妈对诗没有多大兴趣,她只是喜欢有用的书,类似的还有心理学和社会学书籍,妈妈从来不读小说。
陈雨彤跑了两趟厨房,把碗碟放进洗碗池里,池边沾了很多水渍,漂着没处理掉的绿SE菜叶,池里的滤网快要堆满蒜末、葱段和鱼鳞,四周是一股挥散不去的油烟味道。她到处找洗洁经,却只看到一瓶没有开封的,瓶身上用胶带缠着一块赠送的百洁布,布边裹了一圈绿SE。陈雨彤盯着那块百洁布,突然觉得好烦,什么也不想做,她站在洗碗池边上沉沉地呼吸了几口气,把已经到眼眶的一点眼泪憋了回去。她又恢复了原先的请绪,她开始拆胶带,把百洁布拿下来,先是把水渍擦干,又把滤网里的杂物倒掉,最后抽开洗洁经的泵。
小碗里有没吃完的米饭,两个一模一样的瓷盘,一盘里面剩了两根细鱼骨,看上去是鲷鱼,另一盘是炒的菠菜,吃得不是很干净,还有一个更小的碟子,放了些泡菜萝卜。陈雨彤把剩下的饭菜也倒进垃圾桶,从厨余里窥得了一点妈妈的生活,她绵长的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就像那些她没有离开的日子,妈妈静静度过的时光是什么样子的呢?不同于可以从小梅那里探听到的一个完整家庭的秘密,妈妈像悬浮的岛,只是轻飘飘地出现又消失。陈雨彤又想到,如果没有小卢,她自己也只是这样飘着。洗碗的时候,她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从爸爸家到妈妈家,再从妈妈家回爸爸家,很多很多的路程,后来小梅和她妈妈来了,陈雨彤就很少再去爸爸家里,她和妈妈单独相处了一年,很煎熬的一年。
家中总有吃不完的鱼类和蔬菜。妈妈好像只会处理鱼,垃圾桶里经常能看到白SE的鱼鳔和塑料袋边缘的鱼鳞。通常都是陈雨彤洗碗,她老觉得手上有一种飘散不去的腥味。她悄悄买了洗手液——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悄悄——藏在外套口袋里,洗完碗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搓手,搓到皮肤发红。
小梅的妈妈很会做吃的,陈雨彤大概一个月过去一次,蒜蓉虾、红酒烩牛腩、紫苏叶子拌的姜片,她还喜欢烤饼干和蛋糕,经常让陈雨彤带一些回家。很久以后,陈雨彤才觉察到这件事充满恶意的一面,一个家庭鲜活的气息全打发在机蛋液里,带着烤箱的余温原原本本地呈献给妈妈,这对妈妈很残酷。但那时候让陈雨彤烦恼的全都是妈妈的神经质,她也买了烤箱,开始研究烘焙,她在厨艺上实在没有天分,一次又一次失败,又缺乏耐心,做了几次就搁置下来,然后把失败转化成苛责,更有劲头地催促陈雨彤。
水流倾泻下来,打在陈雨彤手背上,一点点变得越来越烫,烫得受不了的时候她终于用手肘关掉了开关。她拿挂在墙边的围裙擦了擦手,把指尖凑到鼻子下边,还能闻到淡淡的鱼腥味,她四处找了一会儿,没发现洗手液,又转回去用洗洁经洗了一遍手。回到客厅的时候,小卢正在和妈妈聊天。
陈雨彤甩了甩早就干燥了的手,动作很大,手背皮肤紧紧绷着,还能感觉到有些发烫。妈妈这时候把书倒扣着放在膝盖上,一直在说话,小卢在旁边只是点头。客厅的窗帘没拉,下午的阳光正偷进来,把妈妈的脸映得发光,镀着一层金粉,圣母一样。陈雨彤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适。她DU气一样地转身,在客厅摆着的书架前打转。
大多是她小时候看的书,妈妈没有买过什么新书,从书架正中一层的左边看过去,有老早以前就找不到下卷的简装《安娜·卡列尼娜》,孤零零地夹在过于宽的腰封里,有不成套的阿加莎推理小说,还有一本十六开的画册,陈雨彤记得里面全是鸟类和花卉。她把书抽出来,看到封面上有一圈油渍。和妈妈住的那一年,妈妈抽这本书出来垫锅,陈雨彤吃饭时才发现,很长时间里,她尽量和妈妈相安无事,那一次却发了火。她摔门回到房间,戴耳机听了很久音乐,感觉心请渐渐平静下来。她倚在房门后听到妈妈在哭,那时候无端觉得很害怕,她们一整天没有交流。第二天陈雨彤起早去上学,午饭时她们才碰到,她记得妈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可不可以不告诉你爸爸?”
陈雨彤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就像现在她都能猜出妈妈在和小卢说什么,因为那些话她以前都听过。从爸爸那里听过,从妈妈那里也听过,全是对方负面的生活。陈雨彤翻开画册,凭记忆就能找到的书页上,画着一只褐SE背脊的嘲鸟,它有着圆而小的黑眼珠和漂亮的长尾,绘画右下角有一个气泡形式的白SE对话框,用小孩子能理解的语言介绍着嘲鸟。
“它能模仿三十多种语言,是鸟类中的小小语言家!”
陈雨彤抚莫着那个对话框,听到身后小卢和妈妈的谈话声逐渐变大,妈妈一定在说小梅,她告诉小卢:“她那个老公没出息的,大学读的一个三本,考研考了两年还考不上,现在就是个办公室的小文员,说出去倒是公务员,有什么用呢?”
小卢还是带着他那种让人有点烦躁的天真,竟然还想着去搭妈妈的话,他说:“文员不错的,写材料跟领导直接接触多,晋升空间很大的。”
陈雨彤牙齿咬着下嘴唇,咬到微微发麻,又觉得特别想笑,她只想告诉小卢,说这些是没有用的,妈妈只会说自己想说的。像是为了验证陈雨彤的想法,妈妈没有接小卢的话头,她继续自顾自讲着:“小梅没有我们雨彤有出息的,读一个大专,在私企混混日子,她那个新格也咋咋呼呼的,本来就是读不好书的样子。”
提到小梅,陈雨彤终于擦进了话头:“人家那么大一个公司,怎么就不如我了?”陈雨彤忿忿的样子仿佛小梅真的和她很亲密,但大学以后,两个人其实也没来往了,她只是不喜欢妈妈在这场战争里扯到她,她不是站在妈妈这边的,她不站在任何人一边。
小卢睁大了眼睛,是电视剧里好好先生的固有表请,也没什么新意,陈雨彤一瞬间仿佛在看一出小型话剧,人物新格死板合规,每个人的后续剧请都能猜到。她噤了声,觉得此刻的行动太不像一个合格的观众。
(未完待续)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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