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芒的阳光
黎荔
入夏以来,西安市气象台连续发布高温红SE预警信号。西安作为“火炉城市”果然名不虚传,温度热到让人怀疑人生,出门更是需要勇气。从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烧烤模式就自行启动。在强烈阳光的暴晒下,不仅空气中热浪滚滚,地表更是有些“烫脚”。前一段时间,6月17日下午14时,西安泾河站地表温度达74.1℃,打破其观测史最高纪录,可以说达到了“煎蛋”级别的高温。这难熬的酷暑季节,多少人的命都是空调给的。
这些天,因为工作需要,我每天都要出门。太阳的金SE岩浆滚烫地淋下来,一个人在明亮到白茫茫的光照中,昏头昏脑地向前走着,世界好像恢复了史前的寂寞,我体会到阳光的晶体刺入皮肤的感觉了。
一颗放色光芒的星辰,在头顶寂寞燃烧。一根根放色的太阳金芒,毫不留请将我灼伤。“芒刺”原本指草木经叶、果壳上的小刺,当人被强烈的阳光劈头盖脸炙烤的时候,皮肤也会感受到一种被穿刺的痛楚。是的,那是盛夏三伏天带着芒刺的阳光。
想起新诗史上承上启下式的大诗人昌耀,在其《凶年逸稿》的结尾,也曾描写过这种如同“芒刺”的阳光——
我以极好的兴致观察一撮春天的泥土。
看春天的泥土如何跟阳光角力。
看它们如何僵持不下,看它们喘息。
看它们摩擦,痛苦地分泌出黄体脂。
看阳光晶体如何刺入泥土润湿的MAO孔。
看泥土如何附着松针般锐利的阳光挛缩抽搐。
看它们相互吞噬又相互吐出。
看它们如何相互威胁、挖苦、嘲讽。
看它们又如何挤眉弄眼紧紧地拥抱。
啊,美的泥土。
啊,美的阳光。
生活当然不朽。
《凶年逸稿》写于1961—1962年之间,其时正处于三年自然灾害结束前后。全诗最后落脚于“泥土”与“阳光”的角力。如果说“泥土”象征着大地上的万千生命,那么“阳光”则象征着从天而降的苦难。为什么要用阳光来象征苦难呢?在通常的文学中,阳光难道不是光明的希望的象征吗?而这里的阳光却要“刺”入泥土,泥土也因为它“挛缩抽搐”。这里的阳光难道不是作为痛苦象征而出现的吗?昌耀虽然经历了多年的流放生涯和边缘化的生存,却并不因此在诗中倾诉命运的创痛。生活的苦难不仅没有消磨掉他的意志,反而使他的思想越加丰富而深邃。苦难带给诗人的不仅仅是肉体的痛苦,它还带来了生存的力量和厚度。炫目的高处的阳光,是催促万物生长的鞭子,鞭子狠狠地抽过来,让人茫然恍惚,让人肉体痛楚,但是也让人感受到了“生存的全部壮烈”。意识到自己身上不屈不挠的生命力,最后诗人发出了“生活当然不朽”的感叹。生活以以暴戾开场,最后却以温柔收尾,在众生的斑驳中寻找斑斓,这才是生命的意义。
深刻领受过白花花的毒辣日头,为了生计在烈日下奔波辛劳过,才懂得带芒的阳光的滋味吧?
阳光如泻,无尽照耀。高温让整个城市像个烧偷的砖窑。烈日当头时,那些仍然要在酷暑下挥洒汗水的人,他们都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晒得黢黑的环卫工人,长时间游走在大悟的大街小巷里,从天还不亮的时候就开始打扫,不辞辛劳地从早忙到晚。在吊篮上高空作业的安装工人,穿着长裤长袖把自己捂得厚厚的。骑着摩托车送货的快递员,在大街小巷穿梭、踏“热浪”而行。在路口,一名交警在烈日下执勤,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一名外卖小哥顶着烈日向下一个送餐点疾驰,脸上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流。夏天的烈日快要把柏油路晒化了,养护工人们却要顶着高温施工,对道路进行养护和维修。电力工作在高温下排查线路,第一时间赶到故障点,尽快维修。建筑工人高温下依然在工地砌砖,不管多么辛苦都要劳作,换取沾着汗水的酬劳。街边还有零星的小摊小贩,顶着烈日在路边叫卖,或是满头大汗地称重。而在更遥远的郊外,田野上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热辣辣的地里播种、施肥、浇地,偶尔抬起头来,面对炫目的强光半眯着眼睛,他们的脸上有如抹着厚厚的一层金SE颜料。
我又要出门去奔波了!走在路上,金黄SE的日光下,路人的脸上都带着酷热难耐的怪表请,仿佛太阳强行给众生戴上了整齐划一的金SE面具。太阳的金箭,四处乱色,我们只需要一个太阳,为何天空送来了一千朵太阳?从中心点千丝万瓣绽放的太阳花,开得到处都是,明晃晃,白花花,炽热、粗糙。
今天夏天,阳光的晶体格外粗重、锋利,你感觉到带芒的阳光,深深刺入皮肤的感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