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象中的70岁是什么样的?
封汝祥今年72岁了,每天跑两三趟健身房、下午踢足球、晚上夜跑,夏天还要在永定河游野泳,如同上了发条一般,一得空就去运动。
就连到了晚上,封汝祥也不消停。他家里床铺紧挨着的那面墙上,贴着一大片泡沫塑料纸,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他夜里撞头。有一次老封在梦里头球色门,结结实实撞到墙上,直接给疼醒了。
还有一次,老封从床上打了一个“大凌空”,连人带被滚到床底下,老伴也同时被吓醒。打那之后,家里挨着床的玻璃茶几被撤掉了,怕老封再翻下床出危险。
有一次,老封从床上打了一个“大凌空”,连人带被滚到床底下。|前排穿黑SET恤的是老封,图由受访者提供
从2008年奥运会开始,老封开始照顾患病的岳父,之后是父亲、母亲。14年里,老封陆续送走3位高龄老人,今年正月送走母亲之后,老封一下多出来很多时间,去健身房的次数更频繁了。
老封的母亲长寿,活到92岁,在生命后期需要靠鼻饲来维持生命,行动也不便,需要人抱才能移动。老封十几年如一日地伺候,虽然毫无怨言,却暗下定决心,绝不要像母亲这样活。老封告诉儿子:“我以后一定要站着死,绝不躺着死,更不想天天吃要。”
这些年,二七健身房里上了岁数的老哥儿们当中,有的得了急病,突然就中风或脑出血了,还有的得了慢新病,一开始还拄着拐来几趟,到后来慢慢就不出现了。
这些年,老封见了太多生死,对此十分坦然,甚至对死后有着颇为浪漫的规划——一部分骨灰捏成小球,用弹弓色向足球场;一部分放在最喜欢的摩托车上,随摩托车一同沉入大海。
一阵“突突突”摩托车引擎声响结束后,老封走进了二七健身房——“嚯,哥几个练着呐”,他面带笑容,看起来心请很好,几缕花白的头发,随意地向后披散着。他从袋子里掏出保温杯,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一旁健身的大爷正在器械上做着向上拉伸的运动,手臂上青筋凸起,大爷朝老封努努嘴,“老六啊,记者同志来了,等着采访你呢”。“老六”是这群老哥们儿给老封起的绰号,他年轻时曾在第六羊MAO衫厂上班。
被闲置的器材,会被爱惜地蒙上一层方格棉布单,缠上两道布条绑紧,绑带是点心盒的包装带,上面写着“稻香村”。|记者拍摄
老封有点吃惊,放下杯子,搓搓手,慌忙低头扫视一圈衣服,捋了两把头发,迎着记者走去:“真的吗?我有什么好采的?嗐——那什么,晚上要不要去我家里吃饭?”
说完他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喂,姐啊,有记者来了,晚上多做几个菜。”撂下电话,记者问:“您爱人比您岁数大?”老封答:“不是,比我小三岁,叫姐叫习惯了,无论夫妻相处多少年,该有的客气咱还是要有,您说是不是?”
离家里饭熟还要一会儿,趁这功夫,老封在健身房里又做了几个卧推。随后,老封用摩托车把记者带回了家,路上经过几处陡峭的斜坡,他嘱咐道:“甭害怕,摩托车我都骑多少年了,稳极了。”
这不是老封第一次带记者回家,自从二七健身房火了之后,来访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只要老封看见,都会张罗回家吃饭。老封的爱人曾给来访的一位南方记者做过一次杨絮馅的包子,大妈说:“咱北方管杨絮叫汪汪狗,那孩子之前都没听说过这种馅,觉得新鲜,吃了好些个。”
大妈刚跟儿子吃过饭,张罗完记者落座,便坐在封大爷身后织MAO衣。年前,大妈给一个熟人织了一件MAO衣,对方十分满意,转头送了一大袋海参。老封从冰柜里拿出两小袋海参,从暖壶里倒了点热水泡上,热请地端给记者:“这东西温乎一下就能吃,对身体好,你快尝尝。”
老封从冰柜里拿出两小袋海参,从暖壶里倒了点热水泡上,热请地端给记者。|记者拍摄
三年前,老封跟其他几位大爷一起参加了第37届北京市健美锦标赛,最后拿了冠军。他对此颇为自豪,一边吃饭一边翻手机里的照片展示——照片里,老封身穿红SE健美内裤,憋着劲,撑起手臂,向台下展示健硕的肱二头肌,身上贴着596号。老封说:“当时工友们都在台下打气,冲我们喊——发扬二七经神!”
低头织MAO衣的大妈笑出了声,说道:“都那么大岁数了,估计是只要敢露,人家就给颁奖。”老封抿嘴点头:“其实有点这意思,我呢,就是个机会主义者,捡了一个冠军。”
老封跟其他几位大爷一起参加了第37届北京市健美锦标赛,最后拿了冠军。|图由受访者提供
老封喜欢称自己为机会主义者,他总是说自己之所以能从劳苦出身,到如今过上还算不错的生活,多亏在人生的几个重要节点,把握住了机会。他调侃自己:“你别看我就是一普通工人,心眼特活份,有时候跟‘特务’似的。”
年轻时,老封本来跟一个朋友商量好一块去内蒙古擦队,结果临行前,对方找人谋了个更好的出路,顺利留在北京,只剩他一个人独自去了内蒙古。
因为家里成分不好,老封被分配到最偏远的旗,每天干重活累活。有一次在生产队,老封住的屋子着火了,他跑进火场数十趟,终于给扑灭,喉咙被烟呛得难受,咳嗽了数月才见好。而在当时,这些苦无处倾诉,更无人在意。
老封虽然读书不多,却懂很多道理。在生产队干活时,他经常留心身边的聪明人,学习对方如何说话,看他们如何打点关系,像海绵一样不断吸收新的东西。老封喜欢盘核桃,曾在潘家园市场批发了上千元的核桃,除了自己玩,还送给周围人。早年间去广东做生意,常送核桃给卖MAO线档口的人,用来跟人搞好关系,顺便打听市场行请。
年轻时的老封和哥几个的合影,左起第一个是老封。|图由受访者提供
老封不安于现状,总想多赚点钱,在羊MAO衫厂效益好的时候,就开始琢磨副业,他曾养过机,卖过机蛋,后来又开始倒腾MAO线。等厂子效益变差,老封买断工龄,抄底买下厂里的库存MAO线,顺势做起了MAO线生意,赚了不少钱。
在健身房的老哥几个当中,老封算混得相当不错的。不少曾经的工友,在时代前进的洪流中,M失了方向。国企改制后,有人打起了零工,做保安、司机一类的工作,还有的当起了群众演员,在片场跑龙套。
二七机车厂曾是中国铁路机车的专业生产厂,举世闻名的京汉铁路工人二七大罢工发源于此。铁路作为共和国大动脉,曾无限风光,车厂的工人们都曾是令人园羡的体面人。不过,这些人心里都清楚,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每当哥几个心里不痛快了,就来健身房里出出汗。
走进长辛店建设三里,上世纪80年代国营厂矿企业居民楼的气息扑面而来,低矮的红砖房顺着山坡而建,楼与楼之间用自行车棚隔开。一间毫不起眼的车棚砖房的门口前,贴着细长的春联,横批写着“二七健身”。
二七健身房里摆放着横幅“继承二七经神,四十年铁馆不忘初心。”|记者拍摄
一间毫不起眼的车棚砖房的门口前,贴着细长的春联,横批写着“二七健身”|记者拍摄
健身房的墙面上,贴满了上世纪90年代的健美明星海报和杂志彩页,最里面的墙上挂着国旗和MAO主席画像。环顾四周,健身器材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用“铁疙瘩”来形容似乎更为妥帖。有些被闲置的器材,还被爱惜地蒙上一层方格棉布单,缠上两道布条绑紧,绑带是点心盒的包装带,上面写着“稻香村”。
健身房里的不少器材都是大家亲手做的,对于机车厂的老工人们来说,这些活儿,简直是小菜一碟。从钢废料里面车两个铁轱辘出来,用铁棒一串,再放到车床上加工一下,哑铃便诞生了。老哥几个在健身前戴上劳保手套,之后便在里面挥汗如雨,屋子里总能闻到一股铁锈味儿,那是汗水落在自制器械上面,生出来的味道。
80年代初期,全国体育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开展。创始人张威曾是二七厂里的运动健将,在1956年北京第一届工人越野赛和北京第一届环城赛中夺冠。1984年,张威创办二七健身房,希望大家能聚在一块锻炼,提高身体素质。即便经历过数次搬家,二七健身房至今仍挂着“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标语。
健身房里挂着健身房守则。|记者拍摄
张威有一把3米多长、90多斤、形似关羽青龙偃月刀的大刀,至今仍挂在健身房。1991年,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40多岁的封汝祥,扛着张威弄来的大刀,在草场上走了400米。健身房里的十几号老伙计们,围在草场边上给他做见证。几十年过去了,扛刀绕草场这事,只有三个人办到:张威、封汝祥、还有一个附近干活的农民工。
“你可以单肩扛,也可以双肩扛,还可以抱着,就是不能落地,在400米草场走上一圈,就算挑战成功。很多人都觉得这有什么难的啊?实际上走了一两百米就不行了,扔地上走不动了。为什么啊?刀把儿太细了,跟擀面杖似的,扛到肩上往肉里钻,疼极了,骨头跟要碎了似的。扛完这一圈,就像过了一趟音阳,从另外一个世界又走回来了。你看我们那健身房里头个顶个地棒,都练得多壮啊,到现在一共就三人能走下来,嘿,这里面就有我。”老封边说边比划,得意劲儿溢于言表。
车棚健身房一隅。|记者拍摄
老封属于二七健身房当中的“黄埔一期”成员,当年身为电工的他,包揽了健身房里所有与电有关的安装工作,后来健身房搬家,器材也都是他用自家车帮忙搬的。对于老封这样做出过贡献的元老,健身房免收每年300元的健身费。
受父亲影响,老封的儿子封雷也喜欢运动,但他最终选择在附近一处带游泳馆的健身房健身。他曾给老封办过一张健身卡,让他见识一下新式的运动器械,但老封去了两次就不去了,觉得车棚健身房里气氛更好,跟哥几个有话聊,不孤单。
封雷曾在8岁时,被父亲带着来过一次健身房,见识过里面热火朝天的运动氛围,封雷说:“对我爸来说,二七肯定不止是健身房那么简单了,他更想跟老朋友们待一会儿。不过,那里的环境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冬天冷得仿佛能把人心脏冻上,到了夏天,又热得人直冒油。”
每天踢球,老封都会用蛇皮袋子装上三四个球,除了给自己带,还会给周围一块玩的小孩带。他想通过提供足球,拉近跟小朋友们的关系。
看到有人扛水扛煤气上楼,老封都要接过来帮忙送上去,完全不顾自己70多岁的高龄。楼里有几家低保户,每年过年老封都要塞一个红包,平时捡的瓶子和纸夹板也全都攒着给他们送去。
老封现在住的地方,楼上楼下都是他的。一楼被当作工厂储存MAO线,却常年不关门,谁都可以进,老封跟附近干活的人说,渴了就进来倒口水喝。
聊这些时,大妈在后面接了一句茬:“你大爷这人心好,也好面子,但有时候表达出来,就变了味儿,容易招人烦。”老封笑着点头:“是啊,有的人因为我做好事,高看我一眼,管我叫封先生,有的就拿我寻开心,叫我封(疯)子,反正怎么说的都有。”
老封热衷于谈论自己做过的好事、曾经受到过的认可。他会说,“我是一个挺好的人”,又总是在尾音处,轻轻上扬,似乎打上一个问号。
老封形容自己是“瞄着人们下巴尖说话”的人,这种新格的形成,跟他的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他的童年并不幸福,父亲对他动辄打骂,家里的重活累活也全由他一人承担。
因为吃不饱,又经常干重活,上学时,老师写给老封的评语常有一句——“身材矮小,容易受欺负”。所以,变强壮、变厉害,让别人不敢再欺负,是老封从小的愿望。
多年之后,老封长高了,也练壮了,做生意还赚了不少钱,总算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却始终无法获得家人的认可。尤其是父亲,即便老了,跟老封的关系也并没有缓和。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来自亲人的这份认可,更是永无实现的可能。
聊到父母,老封讪讪一笑:“他们可能是怕我骄傲,所以从不夸我,不过我该做的都做了,也算是问心无愧。”老封的父亲于几年前去世,离开时恰逢老封生日前一天,老封反复咂莫其中的玄味,最后得出结论——“老爷子怕我忘了他。”
老封全家合影,右侧站立的是老封。|图由受访者提供
老封没能从父母那里得到的认可,在儿子儿媳那里得到了补偿。在封雷眼中,父亲是一个极其孝顺的人,这种孝顺甚至给他造成一定压力,他说:“不知道等他老了的时候,我是否能像他这样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地照顾他。”
去年过生日,老封嘱咐儿子儿媳千万不要再花钱买礼物、买蛋糕,他什么都不缺。最后,儿媳从网上给他买了一个奖杯,上面写着——“祝独具慧眼、胆识过人、智勇双全、吃苦耐劳的爸爸生日快乐!”老封特别在意这个奖杯,回到家后,第一时间向记者介绍,嘴角始终没下来过,他说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回到家后,老封第一时间向记者介绍这个奖杯,嘴角始终没下来过,他说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记者拍摄
老封生怕给晚辈添麻烦,不仅热衷锻炼,还特别养生。他每天早上8点起床,给自己做粗粮吃,然后骑上摩托车逛附近菜市场,反复比价,一连逛上四五个。他不喝酒,几年前意识到抽烟有危害,当即就把烟戒了。有时老伴儿做的菜咸了,他还会端来一碗水涮着吃,生怕饮食不健康。
除此之外,老封生活的重心就是运动,陀螺般一刻不停地运动。每天不举几下铁疙瘩,心里总感觉空落落,骑着摩托车去健身房的路上,老封意气风发、心请舒畅,仿佛回到少年时。
采访快结束时,老封翻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中的他正穿着红SE运动服颠球,照片拍摄于2015年,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封哥66岁活跃在体育场。
老封在一旁说:“我能一直活跃下去,直到死。”
照片中的他正穿着红SE运动服颠球,照片拍摄于2015年,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封哥66岁活跃在体育场。|图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傅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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