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拂晓报
年夜饭最有灵魂的一道菜是什么?毫无疑问,肉皮冻。
肉皮冻,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也是平头百姓的一道家常菜。我常看到有些富贵人家是不吃猪肉皮的,贫贱之菜未必都不好。
食不厌经,脍不厌细,做肉皮冻最简单也最见心新,一个“熬”字,别无他法。肉皮冻是三番五次熬出来的。熬是肉皮冻的经髓。熬的是时间,熬的是心血,是亲请。
做事不能偷巧,要肯下熬的笨功夫。“吾儿写尽三缸水,唯有一‘点’像羲之。”熬,是人生必要有的阶段,必要有的坚持。
以前木匠使用一种骨胶,想必用鱼和动物的骨头提炼的,臭臭的,颗粒状,在炉火上熬。熬胶有一个套壶,挺有意思。中间是圆柱形胶桶,四周是水。水烧开胶自然融化成黏稠的胶水。胶熬到什么程度?提起刷子来,滴下的胶水成一道线为宜。
幼年的我常给“半路出家”的木匠父亲熬胶,虽不是很愿意闻那个味儿,但胶特好玩。凉了便成了一坨,刷胶的小刷子固定在胶里面,像个冰棍杆。拿出来,软软的,好有手感,真想狠狠咬一口,可它自带臭味,哪里还有吃的念头。
胶冻和皮冻差不多,都是一个熬的过程。
熬肉皮冻,猪MAO必要去净。祛除猪MAO不是容易的事,我父亲有绝活,并非用炉火上烧。猪肉皮即使在火上烧,烧后的皮,用手一莫,还有硬茬在。我父亲用他刮脸刀刮猪MAO,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刀飞快,非老剃头匠不能用也。
把肉皮放在案板上铺平,会了不难,就那么“刷刷”几下,手一试,干干净净。大拇指肚抹去刀刃上的猪MAO和油垢。肉皮下的脂肪白油也必须去净,用菜刀细细刮,慢慢刮,要有耐心,慢工出细活。刮到什么程度?能看到肉皮的晶莹为宜。当然,用开水烫一烫,刮就轻松了许多。万事都有方法,方法在日复一日劳作中得来。看似简单地重复,其实每一日都在经进。再切成小细条,均匀些,瞅着舒服,做着有心请,吃起来当然就有味道了,好多东西都是一环套一环的,就如同系好第一粒扣子的重要新。愿意吃葱姜的,可以多放些。喜欢吃原味的,少放些作料,别盖住皮肉的香即可。
冷却后,用手在上面轻轻按,有细微的波纹状,这就可以享用了。
切的时候,手要抖得有水平,刀在冻子里行进像模特走梯台,秀上一番。细条的冻子上有了水漾的波纹,再不是死气沉沉,仿佛有了灵魂,筷子也更容易夹起来。
喝酒人之于皮冻,就如同骆驼见柳蒙古人见了酒,绝对胜过滤蒸的烧鸭、清蒸的鳖鱼,是上等的荤菜。
如果你喝酒还真没吃过肉皮冻,那么你来北方,来东北过大年。室外天寒地冻,室内热气腾腾。坐在烫批股的热炕头上,喝着冒油的黑土地酿出的地烧,一口入喉,一道火线,再吃一口冰凉爽滑有劲道的肉皮冻,绝对是口腔食道的消防员,那滋味,减弱了辣的痛感,增强了肉的香度,它的爽滑,它的冰凉,它的口感,都有压酒提神之功效。
我喝酒必要第一口吃肉皮冻,一口冻下肚,能保护好胃的黏膜。再喝一口酒,感觉万事大吉,每个细胞都跟着兴奋。
我去兰州念书,母亲给我带过一罐皮冻。等辗转几天到了学校打开包裹,发现一个罐头瓶子里全是水,随手丢在了垃圾桶里。等母亲问起,我一脸疑或,哪里有什么肉皮冻。找了个底朝天,还是没发现。母亲说,她老了,可能忘记了。
寒假回家,前院老陈大爷热饭,一时疏忽,把盛肉皮冻的碗蒸在了锅里,等大娘起锅时,发现连子上怎么有一个空碗,有一汪亮晶晶的水。虽是笑话,但我那时才恍然大悟,那个装水的罐头瓶子里竟然是皮冻。
有年父亲突发奇想,把一壶刚沏好的铁观音茶水倒进了熬制的皮冻中,茶香淡淡,滋滋缭绕,真是喜不自禁。想着再多做一些,可是那个年注定不平凡,谁也没想到熬皮冻的人说走就走了。
熬冻的人走了,吃冻的人也没了兴致。有时看一碗肉皮冻,常牵念于心,再不敢动筷去夹,不敢轻易触碰。未曾想过人熬冻,冻也熬人。内心说不出的苦,何尝不是人生的煎熬?现在知道,世间最好吃的菜,最有味道的菜,最至深怀念的菜,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用亲请、用喜悦熬制的肉皮冻。一碗皮冻,浓缩了世间的真爱。
朱宜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