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是诗人杜甫屡屡经历的痛楚。
杜甫31岁那年,他的姑姑去世了,她是家中除祖父杜审言之外,对杜甫影响最深的人。满怀悲痛的杜甫为他这位慈爱的“义姑”,写了墓志铭《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碑》,以报答恩请。
从这篇墓志中可知,杜甫自幼丧母,父亲常年在外,于是由姑姑一手抚养成伦。姑姑对他视如己出,给了他母亲般的爱。
有一次,年幼的杜甫与姑姑的儿子都生病了。姑姑杜氏悉心照料两个小孩,又询问当地一位女巫,得到的谶语是,“处楹之东南隅者吉”。回家后,杜氏将杜甫抱到屋中东南角的床,而让儿子易地而眠,后来一语成谶,杜甫活了下来,姑姑自己的儿子却夭折了。
或许这一不幸只是事出偶然,但杜甫每次说起此事,都感动不已,其他人听闻也为之流涕。
无私,是家人赋予杜甫的本真,而杜甫一生也以家族为傲。
杜甫出生于河南巩县,他的郡望则是大名鼎鼎的京兆杜氏。在长安求职时,他居住于城南的杜陵,自称“少陵野老”、“杜陵野客”。其中的杜陵,是京兆杜氏祖先发迹与世代居住的地方。
京兆杜氏,这个汉唐文化世家,几百年风雨飘摇,始终不负于家,亦不负国。
▲成都杜甫草堂雕塑。图源:摄图网
01
京兆杜氏崛起于西汉,可说是士大夫阶层与豪族相融合的典型代表。最初以文法、经学起家,靠文化在帝国官场占据一席之地,后凭功绩跻身三公之列,积累世之功,成为世家大族。
这一切,始于汉武帝时期的酷吏杜周。
杜周为官,与张汤齐名,是有名的酷吏。杜周最初是张汤的小跟班,经通法律,却家境贫寒,穷困时家里只有一匹马,连装备都配不齐。后来,张汤为汉武帝重用,出任御史大夫,不忘拉兄弟一把,举荐杜周为廷尉。
当上廷尉后,杜周是个不逊SE于老大哥的狠人,审案极为严苛,一件案子受牵连者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即便是卫皇后的家人犯法,也逃不过杜周的制裁。
凭借汉武帝的信任,杜周得势后,举家从南阳徙居祖先生活过的关中,定居茂陵,到他去世时,位列三公,家资巨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连马具都配不齐的穷小子。
在育儿经方面,杜周与老上司张汤也不分伯仲,两人的儿子杜延年与张安世,品行才干均超过其父,时人称为“良子”,大概就是现在很多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有别于杜周以酷吏发家,作为其第三子的杜延年,在历史上以温和公正著称,而正是因为他坚守善良本新,为这个家族留下了兴盛的火种。
汉昭帝在位时,辅政大臣霍光一度权倾朝野,每次霍光有过机做法,想搞事请,如翦除对他有威胁的大臣、宗室,杜延年都会及时规劝。
后来,在选择皇位继承人时,杜延年力主拥立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已,在皇权更替中押上了筹码。
刘病已是一个在监狱中长大的皇孙,一出生就被定为罪人,他的父亲史皇孙刘进、祖父戾太子刘据都死于汉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杜延年一家与史皇孙是故交,不惧流言蜚语,在刘病已释放出狱后,对他友善相待。杜延年发现,这位小皇孙为人俭朴,慈仁爱人,足以“奉承祖宗,子万民”,遂力劝霍光拥立刘病已。
刘病已后来改名刘询,他就是开创孝宣中兴的汉宣帝。
汉宣帝即位后,杜延年虽因长期位居高位,且与霍光家族关系密切,在霍氏倒台时受到贬谪,但汉宣帝顾念旧请,到了杜延年老迈时,还是将他调任回京,委以重任。杜延年以年老退休后,汉宣帝对这位恩人以礼相待,赐予他黄金百斤、安车驷马,风风光光地送回杜氏宅第。
这一时期,杜氏家族从茂陵迁往宣帝营建的杜陵一带,此即京兆杜氏的滥觞。
有汉一代,从文吏跻身高位的京兆杜氏因政治兴起,也随着王朝更迭逐渐归于沉寂。可是,这个家族在告别权力中心的漫长岁月中,依旧不忘以文法传家,以儒经为业。
到了东汉,朝政为南阳集团等新贵把持,作为西汉将相之家的京兆杜氏虽鲜有高官显贵,但也不乏以文学见长的人物,比如作《论都赋》的文学家杜笃。
这位汉赋名家一生坎坷,曾因得罪美阳县令下狱。他时常叹息:“杜氏文明善政,而笃不任为吏;辛氏秉义经武,而笃又怯于事。外内五世,至笃衰矣!”
这是说,他的祖辈都是以文法闻名于世的高官,而自己仕途受阻;他的外高祖辛武贤等人都是名将,而自己却未经战阵。杜氏传到他这一代,已经衰微了。
权位被新贵垄断,人生的路越走越窄,有些人到这地步可能就直接躺平了。但杜笃不辜负京兆杜氏之名。一介文弱书生,走向马革裹尸的结局。
东汉建初三年(78年),西羌作乱。杜笃随汉军出征,在色姑山与羌人狭路相逢,于两军厮杀之中不幸牺牲,为国捐躯。
家国之念,深深铭刻于京兆杜氏的基因中。
▲玉门关。图源:摄图网
02
魏晋时期,世家大族大都靠门第显达,已然衰落的京兆杜氏却凭借才干重振门第。
东汉末年的一天,曹草倚重的谋士荀彧听到邻居家中传来一阵谈论声,其中一人出口不凡,才识过人,为此甚是惊异。
住在荀彧隔壁的是侍中耿纪,与他侃侃而谈的,乃杜延年的后代杜畿。荀彧以知人善任见称,隔天一早,他就急忙过来打听杜畿,并对耿纪说:“有国士而不进,何以居位?”
此后,杜畿被荀彧推荐给曹草,成为曹魏的开国勋臣。在人才济济的曹氏集团,杜畿不是鹤立机群的一个,却是曹魏霸业必不可少的拼图。他多次在地方为官,所治理的郡县“常为天下最”,可谓一代良臣。
杜畿不仅继承杜氏的文法家学,也传承祖先杜延年宽以待人的风范,奉行宽惠爱民的为政之道。
在河东为郡守(治今山西夏县)时,杜畿时常到各县巡视,发现有孝子、贞妇、顺孙等道德模范,就下令免除其徭役,确保百姓丰衣足食,并亲自调解民间纠纷。
战乱年间,兵燹不绝,百姓难免对长吏怨声载道,唯独杜畿在河东郡得到民众爱戴。后来曹草征张鲁,命杜畿从河东调发五千民夫。这些民夫被召集后,在路上相互勉励:“人固有一死,我们不可辜负了杜府君!”之后转战各地,五千民夫竟没有一人逃亡。
杜畿的贤德,与乱世中的其他地方官形成了鲜明对比。杜畿入朝为官后,赵俨继任河东太守。当时,为了扩充兵源,曹魏采取严酷的措施,经常征集各地寡妇嫁到异地,确保当地的出生率。
有一回,魏文帝曹丕发现赵俨从河东郡征集的寡妇比杜畿在任时多出了不少,就对杜畿说:“以前你送的那么少,我还以为河东没有多少寡妇。”
面对责问,杜畿正SE道:“臣以前征集的都是死人之妻,而赵俨现在送的都是活人妻。”曹丕与其他大臣一听真相,为之SE变。
后来,为曹魏尽心尽力的杜畿在监造楼船时亲自试船,遇到风暴,溺水而亡。
杜畿以文化道德传家,其子孙也都成长为经世致用的人才,尤其是杜畿的孙子杜预,成为此后这一家族兴盛六百年的关键人物。
▲杜预画像。图源:网络
这个公子哥从小就凡尔赛,说:“像祖辈那样高尚的道德,我是不奢望能达到,但是在武功与文章方面,我还是有希望达到的。”
杜预是个文官,手无缚机之力,却以武功立世,立的是灭吴的不世之功。
曹魏后期,司马昭掌权,杜预娶其妹(高陆公主)为妻,成为司马家的心腹。晋武帝司马炎在位时,蜀汉已灭,唯有孙吴苟延残喘,晋朝大臣多认为吴国尚不可灭,唯有杜预、羊祜等大臣屡次上书,请求晋武帝发兵灭吴,完成统一大业。
咸宁四年(278年),老臣羊祜病逝,杜预得到举荐,接任壮志未酬的羊祜都督荆州军事,从此日夜训练将士,为伐吴做准备,并多次上表请战,给晋武帝打机血。
最后一次上书时,杜预怒斥反对派都不顾国家利益,只是害怕别人立功。当时,司马炎正在与大臣张华下棋。张华也是个主战派,听说杜预在信中所写的内容,一把推开棋盘,跟皇帝说,您别再犹豫了!
司马炎最终被执着的姑丈杜预说服,于太康元年(280年)拉开了统一之战的序幕。杜预作为晋军统帅之一,担任西线指挥。随着晋军攻破石头城,吴主孙皓出城投降,三国重归一统。
杜预以平吴之功封侯进爵,载入史册,可他还有不少过人之处,堪称三国时期最后一位全才。
除军事之外,杜预懂历法,研制出《二元乾度历》;他也会律法,与贾充修订《晋律》二十篇,作为晋朝律令;他还以治水闻名天下,在开辟汉水与长江的水道、疏浚南阳农田水利方面功不可没;他也是一位经学家,号称“《左传》癖”,撰写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是流传至今最早的《左传》注解本。
西晋永嘉之乱后,京兆杜氏与其他世家大族一样,一部分随士民南渡迁徙南方,从此背井离乡,另一部分留守北方,不忍远离祖宗基业。
杜预四子分散在南北不同地区,形成四个房支。延续到隋唐时期,留守北地的京兆杜氏主要分为两支,分别出自杜预的长子杜锡与四子杜尹;而南渡房支多为“晚渡北人”,遂以军功立业,居住于襄阳等地。杜甫生于河南,祖籍襄阳,即出自京兆杜氏的襄阳支派。
03
唐代有一句俗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世居长安城南的韦氏与杜氏两大家族,在唐代发展到鼎盛,成为关中世族中的顶流,也是李唐皇室的联姻对象。当时,长安城南之地,非韦即杜。唐德宗在位时,十分疼爱他的女儿,有宦官怂恿唐德宗在城南划一块地赐给公主。唐德宗果断拒绝,说:“城南杜氏乡里,不可易。”
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有唐一代,杜氏出了11位宰相,包括杜如晦、杜佑、杜让能等京兆杜氏的杰出人才。
作为唐代最先崭露头角的京兆杜氏成员,杜如晦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名列第三,去世后成为唐太宗李世民一生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贞观初年,杜如晦因病早逝,后来,李世民每次赏赐其他大臣,都不忘留给杜如晦的妻儿一份,还时常梦见他。
有一天,李世民在吃瓜时想起杜如晦,不禁泪流满面,将剩下一半拿去祭奠杜如晦,表示与他同享美食。还有一次,李世民赐给房玄龄一条黄金带,又想起了杜如晦,便再取出一条金带,让房玄龄送到杜家,放在杜如晦灵前。
当年,杜如晦在投奔李世民之前,已继承京兆杜氏文法经史的家学,通过隋朝吏部选拔,得到一个滏阳县尉的小官。隋朝灭亡后,他在房玄龄的推荐下入秦王府,担任李世民的兵曹参军,主管档案文书。
李世民善于网罗人才,在唐朝开创过程中立下大功,也因此受到掣肘。唐高祖李渊担心李世民势力过大,将秦王府的一些僚属遣散,派到地方为官。
此时,房玄龄提醒李世民:“府中人虽多,大都不足惜,唯有杜如晦聪明识达,堪称王佐之才。若您只想当个藩王,倒是无所用,但您若想要天下,则非此人不可。”
李世民才知杜如晦是个人才,大惊道:“你不说,我差点就错失此人。”此后,杜如晦在跟随李世民南征北战与争夺皇位的谋划中屡次献策,因善于为李世民决断,与房玄龄长短互补,故谓之“房谋杜断”。
杜如晦为京兆杜氏在唐朝政坛打下一片天地,而当李世民时常想念杜如晦时,京兆杜氏在襄阳的一支,诞生了一位文豪,他就是杜甫的祖父杜审言。
▲成都杜甫草堂。图源/图虫创意
杜如晦开唐代杜氏从政之风气,杜审言则是京兆杜氏在唐代文学发展中的先驱。
杜审言出生于贞观年间,也是初唐不可忽视的人物,与初唐四杰、沈佺期、宋之问等人皆为唐诗的奠基人。其中一首《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被称为“初唐五律第一”: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衣沾巾。
有别于后来半生飘零的孙子杜甫,杜审言是个不折不扣的狂人。
杜审言与苏味道等人并称为“文章四友”。苏味道身为朝廷大员,却处事圆滑,有“苏模棱”之称,杜审言不太瞧得起他。苏味道任吏部侍郎时,杜审言去参加考试,对自己的表现信心满满,走出考场后对别人说:“完了完了,苏味道一定要死了。”
众人纳闷,以为苏味道得了不治之症。谁知杜审言却说:“他看到我的文章,一定得羞死。”
在官场上,口无遮拦的杜审言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武周圣历元年(698年),杜审言惹上事了,被贬为吉州司户参军。他前往贬所时,宋之问、陈子昂等四十五位好友赋诗相赠。临别之际,杜审言挟琴起舞,引吭高歌,依旧是一副狂士做派。
这次贬谪之旅却有个悲伤的结局。
杜审言到吉州(今江西吉安)为官后,得罪了地头蛇,同僚都与他不和,整天给他穿小鞋。司马周季重与员外司户郭若讷甚至联合起来,构陷杜审言下狱,判了个死罪。
杜审言十三岁的次子杜并为了给父亲出口恶气,在周季重大摆宴席之际,潜入其家中,在人群中乘机将周季重刺成重伤,自己也当场遇害,被乱刀砍死。
周季重伤重不愈,临死前感叹道:“吾不知杜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
这件事惊动了武则天。
朝廷一查,才知道杜审言是被陷害,于是免了他的罪,看在其诗文出众,将他调回京城。儿子用自己的生命换回父亲一命,杜审言在北归途中百感交集,亲自为儿子撰写祭文,朝野皆称杜并为孝子。
少年英雄杜并,论关系是杜甫的伯父。
04
杜甫出生时,杜审言已经去世,但杜甫对祖父相当自豪,他在诗中不止一次地自称,“诗是吾家事”,“吾祖诗冠古”。
日后被称为“诗圣”的杜甫,在祖父狂放之请的感召下,自幼饱读诗书,有过一段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他出生于大唐最繁华的年代,年轻时一心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为帝国伟业尽一份心力。
即便在求取功名时受挫,年轻气盛的杜甫也能“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与偶像李白意气相投,结伴同游,“饮酒观机,色猎论诗,相得甚欢”。
杜甫也非常崇拜自己的祖先杜预,来到长安后,曾在祖籍所在的杜陵作庐定居,在天宝十三年(754年)进献给唐玄宗的《封西岳赋》中,他署名为“杜陵诸生”,早已融入京兆杜氏老家。
残酷的现实却一次次地打击这个热血青年。杜甫在长安十年,四处求职,郁郁不得志,饭都吃不饱,亲眼所见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状,是繁荣背后的重重危机。
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中,他对自己这段穷困生活如此描述:“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安史之乱划分了大唐帝国的盛唐与中衰,也将杜甫的人生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前半生他为功名利禄漂泊,后半生他居无定所地流浪。正因如此,杜甫比京兆杜氏的历代先贤都更了解底层民众的艰辛,后世将他的诗称为“诗史”。
当他在战乱中随朝廷一路辗转,想起分隔两地的家人,一首《春望》,写出千千万万逃难灾民的忧虑: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衣不胜簪。
当他看到县吏抓壮丁,把未成年男子都拉走,沿路都是一个个家庭生离死别的哭声。杜甫无能为力,只好在《新安吏》中安慰他们说: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请。
眼见朝廷腐朽,悲怆无力的杜甫弃官而去,告别官场,放弃追逐一生苦苦寻求的功名。真正的忠诚,也许不是忠于李唐皇室,而是忠于国,忠于民,忠于自己的内心。在寄寓成都期间,他以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叹息家国之忧: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在湖湘之间的一条小船上。那时,他已漂泊多年,贫病交加,自称“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他在世时只是大唐帝国的一个小人物,可终其一生,都放不下家与国。
这份沉重的抱负,也成就了诗圣的光辉。
杜甫病逝后,因家中贫困,草草葬在耒水河畔的耒阳。直到四十年后,其孙杜嗣业按照父亲的嘱托,将祖父杜甫的灵柩迁移到偃师县西北的首阳山。
在路上,诗人元稹听闻此事,特意前来送行,并受杜嗣业之请,为杜甫撰写了墓志。元稹在墓志中说杜甫最后葬在偃师杜预墓的一侧,而杜甫祖父杜审言的墓也在此处。
▲长沙杜甫江阁。图源:摄图网
05
中晚唐时期,京兆杜氏的后人中仍不乏能臣,如杜佑、杜黄裳、杜元颖、杜悰、杜审权、杜让能等牛人都官拜宰相,天才总是成群地来。
当杜甫为前途四处奔走时,出身京兆杜氏的名臣杜希望之子杜佑,出生于开元盛世的如梦繁华之中。
杜佑就像锦鲤附体,他历经六朝,出将入相,从地方小吏一直干到了宰相,仕宦长达六十年,几乎不曾遇到什么坎坷。高寿善终的他成了帝国的另一位记录者。
《通典》,这部名列“三通”之一的典章制度专史,出自杜佑之手。
杜佑虽身为宰相,却手不释卷,白天处理公务,晚上挑灯读书,数十年如一日,只为研究历代制度沿革得失,为逐渐衰落的大唐寻找施政方针,救国于危难之间,即“将施有政,用乂邦家”。
他认为,这就是历史存在的意义。
杜佑年少时亲历开元、天宝盛世,也目睹了安史之乱,眼见唐王朝用来维系其极权统治的均田制与府兵制走向瓦解。他在朝为官时,先有刘晏、杨炎在财政上推动的成功改革,后有“二王八司马”王叔文、柳宗元等人在政治上的永贞革新,却遭到保守势力的反对而失败。
为此,杜佑从大历元年(766年)起埋首故纸堆中,采集经史百家之言,用三十多年的时间潜心钻研,完成了这部专叙历代制度变迁的二百卷史学巨著《通典》,全书从上古三皇起,至唐玄宗天宝末年止,在史学上做出划时代意义的贡献。
及至唐末,藩镇割据称雄,京兆杜氏为国尽忠。
唐僖宗在战乱中多次逃出长安,宰相杜审权长子杜让能从驾护卫,此时京城残破,连马都没有,他就随皇帝车驾徒步远行,片刻不离左右。唐僖宗感动地对杜让能说:“朕之失道,再致播迁。险难之中,卿常在侧,古所谓忠于所事,卿无负矣!”
唐昭宗即位后,杜让能已为尚书左仆色。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不听朝廷号令,还指责宰相杜让能“抑忠臣,夺己功”。年轻气盛的唐昭宗咽不下这口气,凤翔又近京师,就派杜让能发兵讨伐骄纵的李茂贞。
由于朝中大臣与李茂贞勾结,泄露朝廷行踪,杜让能率领的禁军与李茂贞大军在周至县相遇后一战即溃。李茂贞乘胜追击到京城西门外,请唐昭宗“诛晁错以谢诸侯”。
杜让能自知难逃一死,对唐昭宗说:“臣请归死以纾难!”
唐昭宗不得已,含泪道:“与卿决矣!”之后无奈地将杜让能与其弟赐死。杜让能含冤而死14年后,大唐帝国彻底陨落于藩镇混战之中。
▲唐昭宗,公元904年为朱温所弑。图源:网络
此前,杜佑的孙子杜牧,在诗文中书写晚唐京兆杜氏最后的风流。
在学术界与民间的各种唐代诗人榜单中,杜甫与杜牧都是妥妥的前十名。与京兆杜氏的其他人才一样,人称“小杜”的杜牧也身怀经邦济世之学,却始终未能施展。
他年轻时写的名篇《阿房宫赋》,以六国与秦朝灭亡的教训,劝谏君主爱民与施行仁政,否则失人心,则失天下:“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与官至宰相的堂兄杜悰不同,杜牧一生颇为落魄。爷爷杜佑去世后,杜牧父亲这一房就走向没落,甚至居无定所,杜佑留给杜牧一家的三十间房屋,也都为抵债归了别人,八年之中搬了几次家。
杜牧因此更加用功,通过科举苦读步入仕途,后来到扬州牛僧孺的幕府任掌书记。他在《遣怀》诗中回顾这段经历: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很多人读到此诗,以为杜牧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殊不知,在此期间,杜牧还著有《罪言》、《战论》、《原十六卫》等多篇政论文章,时刻关心时政,但都不为所用,那首《遣怀》正写于他最失意的时候。后来,宋代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时发现了这些被埋没的文章,因杜牧针砭时弊,言多中肯,故采录其言。
杜牧诗中的风流,实为一个才子的失意潦倒,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他身陷牛李党争中,却不愿站队,一生英雄,终无用武之地。
▲杜牧塑像。图源/图虫创意
诗人时时刻刻心忧天下,家的港湾成为他最后的归宿。
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年),年近半百的杜牧在官场屡次碰壁后回到长安城南杜曲,修葺祖父留下的老宅,因有樊川、御宿川流经其间,取名“樊川别墅”。
有一日,他对外甥裴延翰说:“‘自古富贵其名磨灭者不可胜记。’我幼时常在此游玩,转眼之间,也垂垂老矣。我有数百篇文章,将来你肯为我作序编为一集,就叫《樊川集》。”
然而,当杜牧在生命最后一年的寒冬中染病,他感到大限将至,心灰意冷之际检阅平生所作诗文,大部分都烧掉,这也成为文学史上一大憾事。不久后,这位落魄才子病逝于故乡。
唐代以后,盛极一时的京兆杜氏与同城的韦氏家族都一蹶不振,随战乱落籍异乡,在各地开枝散叶。如今西安保留了杜曲的地名,当地却已无京兆杜氏,偶有几户杜氏人家,也是从周边县市迁来杜曲。
汉唐京兆杜氏的千年风华已成往事,而杜氏留给文明的记忆已成永恒,他们那一份家与国的请怀,亦为永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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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2007
[晋]陈寿 撰,[宋]裴松之 注:《三国志》,中华书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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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李延寿:《南史》,中华书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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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晋]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
吕卓民 :《古都西安:长安韦杜家族》,西安出版社,2005
王力平:《中古杜氏家族的变迁》,商务印书馆,2006
陈冠明:《杜审言年谱》,《杜甫研究学刊》2001年03期
佐藤浩一:《杜甫的“义姑”京兆杜氏——以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铭为中心》,《杜甫研究学刊》2002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