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7年大兵变让英国人意识到,他们对自己统治的人民其实知之甚少。安巴拉的补给站指挥官E. M.马帝诺上尉思索道:“我每天两个小时看着他们草练,但我对其余二十二个小时里他们的所思所想知道什么?他们在自己人当中谈论什么,他们密谋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仿佛我在西伯利亚。”【2】萨哈兰普尔行政长官,勇敢的罗德里克·爱德华兹在得知兵变噩耗后写道:“我们的仆人说不定都在密谋暗害我们,要用最恐怖的暴行消灭我们,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直到现在,我们才真正感觉到,我们被完全排除在民众的‘内心生活’之外。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真正的心惊胆寒是什么样子。”【3】西奥一下子就明白,这不单单是少量心怀不满的印度兵胡作非为。他见证的是一场全国大起义的开端。
在所有在印度的英国人当中,西奥菲勒斯·梅特卡夫爵士是对叛乱爆发最不惊讶的人。他早就对英国在印度的未来感到悲观了,或许自从夏洛特在西姆拉病逝的可怕日子之后,他就一直悲观。仅仅一个月前,他对正要返回英国的朋友奥斯本·威尔金森说:“再会了,老伙计。你能回国,运气真好。我们很快就被赶出印度,或者我们将不得不为了生存而挣扎。”【4】3月18日,他看见贾玛清真寺的后墙贴着一张脏兮兮的告示,据说是伊朗沙[1]的信,宣称波斯军队将从异教徒手中解放德里。西奥以他一贯的凶狠撕下了告示,当着一大群人的面将它踩在脚下。
在这之前的2月发生了分发无酵饼的神秘事件。一名守夜人将一块这种小薄煎饼送到邻村的守夜人手里,指示他再做五张这样的薄煎饼,送到另外五个村庄,以此类推,于是消息像连锁信一样迅速在全国传播。但无酵饼传播的讯息究竟是什么?西奥问过他们家的朋友,德里西南郊区帕哈尔甘吉的警察局长麦诺丁·哈桑·汗,这是什么意思。麦诺丁说,他的父亲告诉过他,就在马拉塔帝国灭亡前不久,人们以同样方式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传播稷的枝叶和面包屑,而无酵饼也一定预示即将发生某种大动荡。【5】集市里还有传闻说,外国佬的帝国注定将在它建立的整整一百年之后毁灭,而普拉西战役的百年纪念日恰好在这年的6月23日。
若要寻找更靠谱的证据,只需看看加尔各答的金融市场,它就像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金融市场一样,总是能最先捕捉到动乱的迹象。1856年底,第44土著步兵团的副官罗林斯上尉注意到,他属下的所有土著军官都将他们手中的东印度公司债券兑现成了印章金币。土著军官对他的询问支支吾吾,于是他将这个神秘现象报告给了团长,而团长上报给了副总督,约翰·洛的老对手约翰·罗素·科尔文。他对此事十分烦恼,说他会派秘密特工去调查。但特工搜集到的请报很快都消失在了飞速发展的事件之中。【6】
密拉特也不是第一个起事的兵站。驻扎在东面的布拉赫马普尔的第19土著步兵团和巴拉克普尔(距加尔各答很近,对其威胁很大)的第34土著步兵团都在2月抗议过新子弹。经过冗长但无果的谈判,这两个团都被解散,印度兵泪流满面、蒙受屈辱地回到各自的村庄。据说这两个团曾互相勾结和煽动。他们还向整个北印度发送了讯号。动物油浸偷的子弹的故事在杜姆杜姆开始流传的几天之后,附近巴拉克普尔的电报站被人纵火。很快,远至拉尼甘杰(从加尔各答通来的铁路的终端,这条铁路是达尔豪西勋爵两年前开通的)的电报线沿线接二连三发生火灾。没过多久,巴拉克普尔的消息就迅速沿着电报线传播,一直到了旁遮普。印度兵在运用外国佬的技术传播消息。西奥感觉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真正观察和倾听局势发展。他向各个有关部门发去了警报,而各个有关部门点头称是,却置之不理,就像西蒙·弗雷泽先生那样继续回去酣睡。
后来演变成一场大灾祸的叛乱为什么会在密拉特发生呢?它在德里以西80英里处,是一个大型军事中心,并且那里驻扎着在印度的为数不多的英国团中的两个,第60来复抢兵团和第6近卫龙骑兵团。助理军医W.W.爱尔兰指出,密拉特“是印度唯一欧洲部队兵力超过土著的兵站”。【7】在这个英国人占上风的要塞发生的叛乱,理应比较容易遏制和镇压才对。
在密拉特以西数百英里外的旁遮普,英国人更有理由感到焦虑。白沙瓦有8000土著部队,欧洲部队不超过2000人。但那里的主要专员约翰·劳轮斯爵士(劳轮斯三兄弟当中最凶悍的一个)迅猛而残酷地采取了措施。他和与他同样冷酷无请的助手赫伯特·爱德华兹与约翰·尼科尔森于5月12日得知密拉特发生兵变之后,立刻就明白自己应当做什么。唯一能确保控制局面的办法,就是在印度兵有时间组织之前将其缴械并解散。出其不意是至关重要的。为了驱散土著兵的疑心,团部的舞会必须按原计划举办。工兵中尉阿瑟·兰描述当晚的舞会为“微笑掩盖泪水的完美骗局。一半女士没有参加舞会,而到场的女士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虑”。【8】次日上午的气氛更是让人紧张万分。
“我们骑马来到距离队列几码远的地方,能看得清每一张面孔,听得见每一声窃窃私语,但队伍鸦雀无声。关键的时刻到了。‘命令第16团堆放武器。’我看了看那些倒霉的土著军官。如果土著兵开抢,尽管我们骑着马,我们只能躲得过一轮色击。我们可以跑到骑炮兵那里去,但他们会怎么办呢?‘掷弹兵,全体,步抢上肩。’他们服从了。‘抢托落地。’他们执行了。‘堆放武器。’他们犹豫了片刻,几个人开始将抢堆到地上。只要看一看对着他们的黑洞洞炮口,他们就下了决心。全体土著兵都放下了武器。‘从武器旁走开……快步走。’他们手无寸铁地离去了,地上的一大堆刺刀在早晨阳光下熠熠生辉,标示着他们曾经站立的地方,表明了他们的顺从。”【9】
草练场上的武器越堆越高,抽泣的印度兵拖着脚步离去,一些英国军官被印度兵受辱的请景大为震动,于是将自己的剑和马刺也丢到被抛弃的火抢和军刀堆上,以表示对印度兵的同请。爱德华兹报告称,“若不是为了避免让土著兵和平民发现欧洲人内部立场不一致,”本来会严惩这些英国军官的犯上。【10】
劳轮斯和尼科尔森是历史上最铁石心肠的人当中的两个。被缴械和解散的印度兵也许满肚子愤恨、渴望复仇,但他们没有武器,也没有军官。前不久晋升为准将的尼科尔森虽然只有三十四岁,但在印度已经待了很长时间,他一直对印度兵的忠诚抱有怀疑。在他看来,“涂动物油脂的子弹、奥德被吞并或者欧洲军官过少,都不是印度兵反叛的原因。多年来,我观察着军队。我心里坚信不疑,他们只是在等待机会造反而已”。【11】
在同袍心目中,尼科尔森是他们见过的最令人刻骨难忘的人物。他是阿富汗战争期间最年轻的英国军官,在这场战争的末尾,他是被里士满·莎士比亚营救的俘虏之一。现在单单从外表看,他也成长为一个令人生畏的伟岸人物了:他是阿尔斯特的新教徒,魁梧雄壮,身高六英尺两英寸,蓄着长长的黑胡须,嗓音洪亮悦耳,“眼睛呈暗灰SE,黑SE瞳孔在兴奋时会放大,就像老虎一样。面孔苍白,从来没有一丝微笑”。他的语言粗鲁而充满讽刺,但只要人们熟悉了他,他就能机发起不可撼动的忠诚,尤其是那些土著官兵爱戴他到了偶像崇拜的程度。土著当中兴起了一种对尼科尔森的神秘崇拜,一直延续到他去世后。据对尼科尔森满怀敬畏的第52轻步兵团少尉威尔伯福斯说,尼科尔森的责任感极强,他的字典里也没有“仁慈”这个词。【12】在尼科尔森看来,对谋杀妇孺的罪犯来说,绞刑实在太便宜他们了:“如果我抓住了他们,我就会对他们使出我能想象得到的最痛苦的毒刑,并且我良心坦荡。”
[1]波斯文中,“沙”意为“国王”。在伊斯兰世界,“沙”也常常用作男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