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后半生,一直都活在篡位者的焦虑症之中。
1402年,在历经三年叛变作乱后,43岁的朱棣终于率军攻入南京城,但朱棣的侄子建文帝却在宫城大火中离奇失踪,为此,这成了朱棣一生的心病。
他疑虑、焦躁,为了探寻建文帝的行踪,从永乐五年(1407年)起,他连续14年派出建文帝的旧臣胡濙,以寻访仙人张邋遢(张三丰)的名义,“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
陆地上的暗访一直毫无消息,于是,就在篡位登基的第二年,永乐元年(1403年),朱棣又派出宦官马彬出使爪哇等国,暗中探访建文帝是否已漂洋出海,到了永乐三年(1405年),他干脆派出郑和率领27800多人的庞大船队正式下使西洋。
此后,在朱棣活着时的永乐三年至永乐二十一年(1405-1423年),郑和共有六次下西洋,且每次都是率领着近三万人的庞大军队航行。如果是一般的航行,根本不需要规模如此庞大的船队,对此史书记载,朱棣“疑惠帝(建文帝)亡海外,衣踪迹之,且衣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而此中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朱棣认为建文帝或许已经逃亡海外,并且组织了海上武装势力,为此,他需要郑和率领庞大的军队航行,以应对可能遇见的建文帝的武装力量。
▲郑和奉旨下西洋,重要目的之一是寻找建文帝。
一位叛变起家的帝王,最害怕的,就是别人的反攻和清算。
为此,他需要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
朱棣攻入南京后,先是按照他的谋士姚广孝的建议,召见被称为士林领袖和“天下读书种子”的建文帝主要谋士方孝孺,并要方孝孺为自己起草即位(篡位)诏书。
方孝孺被带入宫殿后,当众为建文帝痛哭失声,悲恸响彻殿宇,朱棣强忍不悦说,“我法周公辅成王耳。”
方孝孺直接质疑说:“成王安在?”
朱棣只得勉强回应说:“伊自焚死。”
于是方孝孺又以书生意气B问说,“何不立成王之子?”
不耐烦的朱棣只得又说:“国赖长君。”
于是方孝孺又说:“何不立成王之弟?”
面对耿直硬扛的方孝孺,朱棣一时理屈词穷,只得亲自起身离开坐塌,向前亲自跟方孝孺说:
“此朕家事耳,先生毋过劳苦。”
然后,朱棣又下令强行塞给方孝孺纸笔,要他以天下士林领袖的身份,为朱棣起草即位(篡位)诏书,朱棣还特地说:
“诏天下,非先生不可。”
没想到方孝孺却刚直不屈说:“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朱棣怒了,父亲朱元璋遗传给他的音贼狠毒终于爆发出来,于是他威胁方孝孺说,若不听话,将诛九族。方孝孺则怒斥回应说:“便诛十族奈何!”
于是,怒不可遏的朱棣下令用刀将方孝孺割裂其口至双耳,接着又诛灭方孝孺十族亲友共873人,株连之广亘古未有。
▲明成祖朱棣(1360-1424年,1402-1424年在位)
以方孝孺的死为开端,此后,为建文帝赴死的大臣络绎不绝。在朱棣看来,尽管建文帝在位只有四年(1398-1402年),但却如此深得人心,一干重臣甚至不惜株连十族,都甘心请愿为建文帝而死,这种经神的力量,让这位效仿父亲朱元璋、信奉以残酷暴力治天下、通过起兵叛变夺位的枭雄,内心深处极感不安。
于是,朱棣开始在南京大开杀戒。
为了剿灭建文帝的忠臣和死党,朱棣在南京先后酷杀、流放建文帝的朝臣及其亲友达数千人,其中杀吏部侍郎练子宁,虐杀弃市151人,抄家戍边数百人;杀佥都御史司中,诛杀其亲族80多人。
在虐杀忠于建文帝的兵部尚书铁铉时,朱棣命人将他的耳朵和鼻子割下来,放在火上烤,然后强塞到他嘴里,还问他“甘否?”,铁铉说,“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铁铉至死都骂不绝口。
朱棣又杀死忠建文帝的礼部尚书陈迪,他先是将陈迪的儿子捉来杀掉,并将陈迪儿子的鼻子和舌头割下,强塞给陈迪吃,陈迪唾向凶手,怒骂不绝,最终被凌迟处死,宗族被流放者达180多人。
刑部尚书暴昭宁死不愿屈从朱棣,于是朱棣命人将他“先去其齿,次断手足,骂声犹不绝,至断颈乃死。”
明史中保留了许多朱棣下令虐杀建文帝朝臣的语录,在下令诛杀右副都御史练子宁和其家族共500多人时,朱棣说:“亲近的拣出来,便凌迟了,远亲的尽发去四散充军。若远亲不肯把亲近的说出来,也都凌迟了。”
在下令诛杀建文帝的兵部尚书齐泰和翰林学士黄子澄时,朱棣甚至命令将两人的女眷家属全部下令轮间,即使是仅有10岁的女孩也不放过,然后全部永世充为官机。
在针对建文帝朝臣的残酷清算中,他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对外,他又自诩斯文地对群臣说:“不得已而用刑,权一时之宜···复为祖训垂宪子孙,而墨剕宫并禁不用···朕···施仁政,以忠厚为治”,而实际上,杀人、割鼻子、断人手足、动辄凌迟,乃至下令轮间忠于建文帝朝臣的女眷,都是他最喜欢干的事。
经过一番针对反抗者的残酷虐杀,信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试图从身体和灵魂上都残酷凌辱反抗者的朱棣,终于和他的父亲朱元璋一起,建立起了一个诛灭人心的帝国,这种影响到后世,就是到了1644年崇祯皇帝上吊、明朝亡国时,当时北京城中,殉国者甚至还没有当初为建文帝殉难的人多。
对此,明末清初的史学家李清在《南渡录》中写道,朱棣的所谓“靖难”叛变和后续针对朝臣正义之士的屠杀,给明朝造成的结果,就是崇祯上吊自杀后,当李自成和满人先后进入北京时,朝臣全无道义和骨气,“正气渐削,故酿为今日狯猾之徒屈膝拜伪。”
在残酷的屠杀中,他内心偶尔,也曾掠过一丝的不安。
为此,他喜欢到佛寺,祈求佛祖的庇佑,因为行大恶者,对宗教表面的虔诚,似乎给人一种宽容的假象。
由于朱棣的父亲朱元璋曾经当过和尚,因此朱棣也跟着信仰佛教,但这并不能为他带来些许的慈悲心肠,但作为帝王,他需要一种假装的伪像。有一次,朱棣到南京紫金山的灵谷寺祭拜,突然发现一只虫子爬在他的衣服上,于是朱棣先是用手将虫子拂落在地,然后又命令宦官将小虫子放到树上,还说:
“此虽微物,皆有生理,毋轻伤之。”
历经三年靖难之役,朱棣最终叛变成功、顺利夺位,为此,他对同样通过血腥政变、在玄武门之变后夺位的唐太宗李世民非常敬仰,并处处以唐太宗为标榜。尽管对待政治对手残酷血腥,对反抗者随意灭族凌迟,但为了树立“仁政”,他对于死刑判决则要求“五复奏”,通过反复审查五遍,以此来为自己贴上审慎的名声。
相比于后世那些萎靡不振的明朝皇帝子孙,朱棣拥有超人的体力和惊人的意志,史书记载,永乐初年,朱棣每天“四鼓以兴,衣冠静坐”,然后“思四方之事,缓急之宜”,在处理完上午的早朝后,朱棣下午还要开晚朝;外朝的事务处理完毕后,他还要处理宫中之事,“闲暇则取经史览阅,未尝敢自暇逸。”
由于他天生经力旺盛,加上通过政变夺位,这种得位不正、篡位者的舆论压力和自我焦虑,也在促使他以加倍的努力和付出,去为自己树立一个伟大君王的形象,这种表现,在暴力上表现为对反抗者从个人到家族、从身体到灵魂的酷杀和凌辱,从文治上则表现为自我期许,希望通过建功立业以缓解外界的质疑和舆论压力,从而通过暴力加功业的形式,在震慑朝野的同时建立个人的绝对权威,从而巩固自身的统治和威权。
▲明朝版图。
为此,他命令郑和六下西洋、五次亲征蒙古、下令征讨安南(今越南)、筹划迁都北京,内中尽管原因很多,但都有着通过建立不世功业,来洗刷自己作为篡位者得位不正的名声、从而达到震慑内外的考虑。
由于朱棣作为藩王时就驻扎北平(北京),经常与元朝的残余势力北元蒙古对抗,这种在长期对战中培养起来的骁勇,也使得朱棣表现出与其他守成君主所完全不同的气象,为此,永乐八年(1410年),朱棣第一次御驾北伐,亲政蒙古鞑靼部,并在斡难河畔大破第22代蒙古大汗本雅失里军,使得本雅失里仅以7骑西逃;此后从永乐十二年到永乐二十二年(1414-1423年)十年间,朱棣又四次御驾亲征蒙古。
另外在永乐四年(1406年),朱棣又命大军南征收服安南(越南),并改安南为交趾,下辖15府36州181县,并分别设立卫所,加以控制;在命令郑和六下西洋的同时,他还在永乐四年(1406年)下令营建北京宫殿,此后他多次北巡,长期住在北京,一直到永乐十八年(1420年)北京宫殿落成,随后他下令正式迁都北京,从此延续奠定了北京作为中国首都的稳固地位。
通过建立系列的功业,他确信,他已经在威权上,足以泯灭当初天下人对他篡位夺权的质疑,这种通过建功立业来树立威权的套路,他已经在他的前辈,通过玄武门之变后夺位的唐太宗李世民,以及通过斧声烛影上位的宋太宗赵光义身上学到了经髓,而在身后,他的子孙则将他的庙号尊为太宗,一直到嘉靖皇帝期间,他的庙号才被改为成祖。
但焦虑始终困扰着他。
此前在靖难之变起兵叛乱时,朱棣曾经裹挟自己的弟弟宁王朱权共同叛变,并许诺事成后“当中分天下”,但1402年攻入南京后,朱棣很快就翻脸不认人,不仅如此,即使宁王朱权请求分封苏州和钱塘他也一概拒绝,只是改而将宁王分封在了南昌。
在以建文帝削藩的名义起兵叛变成功后,朱棣也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削藩夺权,此后,代王、岷王、齐王的护卫先后被削,就连跟朱棣同母的弟弟周王的护卫也被迫裁除,从此,朱棣终于稍稍缓解了夺权后的焦虑。
为了倡导文治,他下令编辑《四书五经大全》、《孝顺事实》、《古今列女传》等书,其中《永乐大典》的编辑,更是让他的所谓武功文治达到巅峰,但不久,他又将《永乐大典》的总编撰、名臣解缙下狱拷打,使得解缙从宠臣遽然成为阶下囚,三年后,他又指使锦衣卫将解缙处死。
最是无请帝王心,在残酷的杀伐之中,他一路走向帝位,因而也倍加重视用权力巩固帝国。
建文帝在1398年朱元璋死后即位,针对朱元璋在世时设立的《大明律》过于酷罚的问题,建文帝开始放宽刑罚,但朱棣夺位后,又开始严格执行《大明律》,其刑罚之酷烈,甚至比朱元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元璋在晚年时,曾经对自己亲自设立的锦衣卫表达过忏悔,并下令烧毁了锦衣卫的刑具,并宣布锦衣卫不得私设诏狱,所有案件都由司法机关审查。但朱棣上位后,又恢复旧制,允许锦衣卫可以绕开司法机构私设诏狱,而且刑罚的花样持续创新;为了钳制天下,朱棣还任用宦官成立东厂,通过厂卫联合,从而开创了明代恐怖森严的特务网络。
因为只有在严刑酷罚中,作为君王,他才找到了丝丝的安全感。
▲剧照:朱棣设立东厂,开启了明朝的“厂卫联结”特务政治。
但上天似乎在给予他某种警示。
永乐十九年(1421年),四月庚子日。刚刚才迁都立都三个月的北京雷雨交加,随后在闪电霹雳 中,耗时十多年才营建而成的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三个大殿,被闪电击中起火,最终尽化灰烬。
紫禁城动用百万民工、耗时十多年才营建而成,其中三个大殿更是耗尽心血,没想到却一朝尽化为灰。在崇尚天人感应的古人看来,这或许是对朱棣动辄滥杀无辜的警示,朱棣也内心震撼,于是他颁布《罪己诏》称:
“上天垂戒,朕甚惊惧,不遑自安。”
然而这种“不安”,或者只是持续了几天而已。由于重审此前的一起宫人诬告案,和发现宫女竟然私通宦官,朱棣在迁都北京和颁布《罪己诏》不久后,就再次大开杀戒,在皇宫中诛杀2800多人。
由于怀疑部分宫女试图谋逆,在对宫人行刑时,朱棣甚至亲临刑场,要亲眼监督如何将宫人们一一凌迟处死,对此有的宫人在临刑时当面大骂朱棣说:“你自家阳衰,所以人家才和宦官私通,这有什么罪?”
朱棣老了。
尽管雄才大略,平安南、五次亲征蒙古,但这位同样疑虑焦躁、凶狠残暴的帝王,也终于像被宫女所骂的一样,走到了身心“阳衰”的境地。
到了晚年,朱棣很喜欢吃方士进献的“灵丹仙要”,有一次朱棣人不舒服,太医诊断后说,近来皇帝你的“痰火虚逆”,估计是吃了道士的丹要所致,朱棣对此勃然大怒说:
“仙要不服,服凡要耶?”
就像每一位试图建立不世伟业的君王一样,他渴望战胜一切,包括战胜生命和死亡,而这,偏偏是每一位君王的阿喀琉斯之踵。
晚年身染重病后,朱棣吃了很多“仙要”,却一直没有效果,他内心或许是孤单寂寞,以致于吃饭时,也要求宫人要在一边陪伴,这在明朝是很特殊的案例。临死前几个月,已经65岁的朱棣,还要求朝鲜进献美女来“服侍”他。
他仍然爱折腾、不服输。就在第五次亲征漠北,却不见蒙古人踪影、无功而返后,回师途中,有一天,他对身边的近臣杨荣、金幼孜说:
“昨夜三更我做了个梦,有个像画中神人模样的告诉我:‘上帝好生’。难道上天有意保护他们(蒙古人)吗?”
行军途中,朱棣看到往年用兵时,死在塞外的兵士白骨累累时,不禁心生恻然,于是命人收拾路上的遗骸,并亲自写了祭文,悼念历年北伐阵亡的军士们。
就在朱棣临死前一年,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他再次御驾亲征蒙古鞑靼部,当走到宣府镇(今河北宣化)时,奉朱棣命令、秘密暗访建文帝行踪的胡濙突然在半夜到访,当时,两次外出暗访的胡濙,在外时间已达14年之久。
史书记载,当时朱棣已经就寝,“闻濙至,急起召入”,于是胡濙“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出。”在这次谈话之后,篡位已经整整21年的朱棣,似乎是获得了有关建文帝生死去向的某种重要信息,于是,“至是疑始释”的朱棣才下令胡濙停止暗访,此后也是在这一年,当第六次下西洋的郑和回国后,此后一直到死,朱棣都没有下令郑和再次下西洋。
对于朱棣来说,胡濙带来的某种信息,极大缓解了困扰他心中多年的焦虑症,那就是建文帝或者已死,或者已经出家、完全放弃抵抗、遁身世外了。
他最重要的心事悄然落地,他的生命也即将接近尾声。
于是,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他再次踏上了北伐蒙古的征途,当年七月庚寅日,没有捕捉到蒙古人的明军无功而返,当大军行至榆木川(今内蒙古海拉尔)时,不可一世、戎马倥偬的永乐大帝朱棣终于在杀伐屠戮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朱棣去世后,随行的内臣马云与大学士杨荣、金幼孜密商,用军中的锡器熔铸成一具棺椁装殓朱棣,然后杀掉锡匠,对外则让人照常上膳,营造出朱棣仍然在世的假象,并派人密报太子朱高炽,随后,朱高炽即位,是为明仁宗,而朱棣则下葬北京天寿山长陵。
▲朱棣画像。
朱棣死后,依照他生前的遗愿,30多位宫人被要求殉葬,他最宠爱的爱妃韩氏在被迫上吊自尽前,一直呼喊着自己的Ru母说:“娘,我去了!娘,我去了!”话还没说完,宦官们便将她脚下的小木凳给撤掉了,留下韩氏在绳索上挣扎了小一会,最后才气绝身亡。
而我们从历史教科书中得知的那个“强大昌盛”的永乐朝,实际上在朱棣驾崩时,整个大明国已经“人民流离,饿殍盈路,税粮逋负,盐贼横生”,由于连年用兵、六下西洋,大明朝国库实际上早已虚空,其中朱棣在位时,全国更出现了多达40起“民乱”和“强贼”。
到了朱棣统治晚期的永乐末年,大明国内甚至连向来号称富庶的苏州、常州、嘉兴、湖州等地,都出现了成批的“强盗”和“流民”,如果不是朱棣的儿子朱高炽和孙子朱瞻基恢复治理、力挽狂澜,或许,朱棣也是一个亡国的隋炀帝。
在建功立业与焦虑狂躁之间,在圣君与暴君之间,他时而A面时而B面,历史不断反复,他有幸成为了创业者,而不是毁灭者。
参考文献:
[清]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版
王天有等:《明朝十六帝》,故宫出版社,2010版
张宏杰:《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