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年底,由中原野战军、华东野战军一部发起的歼灭黄维第十二兵团的双堆集战役已经接近尾声。自12月6日总攻发起后,解放军攻坚部队分成东、西、南三大突击集团一起向敌人纵深推进。按照淮海战役总前委的部署,总攻初期应以中野四纵司令员陈赓率领的东部突击集团为进攻重点,他们正面面对的是国民党军驻守在李围子、沈庄一带的第14军残部,第10军75师和114师。
总前委对东部突击集团的具体部署如下:
“东部突击集团在总攻发起后,应先攻占李围子、沈庄、杨围子和4个杨庄之敌,使敌人的防御系统瓦解,使其兵团部所在地与临时飞机场完全暴露于我军的直接攻击之下。待到东部突击集团攻击得手后,再置重点于南部突击集团,实施由南向北突击,总攻双堆集,最后歼灭全部敌人。”
任务明确后,解放军东部突击集团在陈赓的率领之下,向着国民党第14军残部发起猛攻。这个国军第14军对于陈赓来讲,那可一点都不陌生。
双堆集战役战况
就连第14军军长,都是陈赓在黄埔军校时的老同学——熊绶春。
熊绶春是黄埔三期毕业生,此时的他刚满40岁。以黄埔军校毕业生的辈分计算,他是黄维和陈赓的师弟,胡琏和杨伯涛的师兄。熊绶春早年也和黄维一起参加过讨伐陈炯明的东征,期间有幸见证了黄维神勇非凡的表现,还有陈赓冒死营救蒋介石的英雄事迹。
抗战时期,熊绶春担任国军103师师长,后来被调入第14军出任副军长,升中将军衔。在第十二兵团组建之前,第14军原军长罗广文调任四川,熊绶春才正式“由副转正”。
在黄埔军校的时候,熊绶春和陈赓的关系据说很不错。1933年,陈赓在战场上不幸受了伤,而后又被叛徒出卖,被国民党逮捕了。蒋介石对陈赓软硬兼施,希望陈赓TUO离共产党为自己效命,但信仰坚定的陈赓说什么也不肯,老蒋只好把它关押,不让他见任何人。
蒋介石(右)和陈赓(左)
听闻陈赓被捕,孙中山的夫人宋庆龄联合黄埔军校一大帮子人联名给蒋介石写信,希望蒋介石放了陈赓。可能因为蒋介石不想为一个陈赓寒了众人心,也可能因为陈赓曾救过蒋介石的命,便把他放了。
那封保住了陈赓新命的联名信末尾,黄维、熊绶春的名字赫然在列。虽然这二十多年来,大家隶属于不同阵营,但对那些年少时期的同窗好友,陈赓是发自内心的感机。
十几年后的双堆集战场,陈赓和黄埔同学们的一切恩怨便要在这里了结。
在东部突击集团的凌厉攻势下,熊绶春的第14军阵地被逐渐压缩,直至尸横遍野,一片狼藉。解放军在进攻途中采用土工作业的方式掘进,擅长夜战的他们每晚都能向前推进几十米。解放军的壕沟每挖到一个村庄,他们就消灭一个村庄的敌人。
纵然黄维兵团的炮兵部队火力强劲,但炮弹打在壕沟上也只能扬起一阵尘土。面对解放军错综复杂的交通壕,第14军的各级军官们竟束手无策,只好蜷缩在指挥部里听天由命。
解放军进攻敌人阵地
熊绶春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连他的军指挥部都快成了前线。寒冬腊月,官兵们又累又饿,每当国民党空军派出飞机空投物资时,大家便一拥而上前去抢夺,有些人争抢不上便开抢吓唬人,现场状况接连失控。可这又有什么用?国民党能有几架飞机用来空投呢?
很多没抢到食物的人,便把军马宰了煮着吃;四周的树木都被砍光了,便把人家百姓的房子拆了生火取暖。至于那些受伤的士兵那就更惨了,能动换的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他们?只好任由其自生自灭。那场景,看了真让人潸然泪下。
已经到崩溃边缘的黄维兵团向南京发了无数次求救电报,可蒋介石给他们的回应一向只有四个字:“固守待援。”
其他的,啥内容都没有说。
这是当然的,因为他们唯一的援军——徐州杜聿明集团,此时已经被华野主力部队围堵在陈官庄动弹不得。
陈官庄的解放军战壕
在东部突击集团的指挥部里,四纵司令员陈赓眼神坚毅地指挥作战,并仔细听取着各个部队的战斗汇报。值得一提的是,陈赓在总攻发起之后不久,给包围圈内的老同学黄维、熊绶春和胡琏等人都发过劝降信,但他们都没有回信。
不管作为同学还是对手,陈赓内心是多想让他们赶紧起义,弃暗投明,这样既可保住新命,也不用去功德林了。第十二兵团经锐云集,只要黄维、熊绶春或是杨伯涛至少一人率部起义,我军伤亡都会大大降低。如果他们拒绝起义,那就别怪抢炮无眼。
直到那时陈赓还认为,自己并不是没有给他们机会,而是他们没有抓住机会。既然这样,也只好不顾什么同学之请了,毕竟军人责任重于泰山。
不过他可能没想到,熊绶春其实是给他回了信的,在信里他表示愿意投降,但不知为什么,陈赓居然没有收到,也没有回复!
这一切,还要从十几天前说起。
陈赓(中)
11月23日,第14军参谋长梁岱被中原野战军四纵俘虏,但解放军战士们并没有伤害他一根毫MAO,而是让他回到第14军军部。解放军之所以没有把他送进战俘管理所,是因为他谎称自己是第14军的书记,解放军士兵们也没有识破。
而且,他们想让梁岱当个信使,劝熊绶春战场起义,还让梁岱带了三封劝降信回第14军驻地。
很多年后 ,梁岱在回忆录里这样写道:
“解放军招待我吃了晚饭,有酒有肉,吃罢嘱咐我早睡候命。半夜,有人叫醒我,给了我三封信,一封给黄维,一封给熊绶春,一封给张用斌(14军10师师长)。他们把信封塞进我的棉底襟下,嘱我想尽办法送到。只要送到算我有功,后果如何,不管我的事。”
梁岱带好三封信,穿过解放军的防御阵线,整个人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梁岱想着,估计全军都以为自己已经阵亡了,这个时候要是挨了国民党军的抢子儿,那就太不值得了。
淮海战役期间的国军伤兵
梁岱爬了半天,终于到了14军阵地前沿,只听见国军哨兵大喝一声:“什么人?”
“别开抢,我是参谋长。”梁岱回答道。
对面不信:“不许动!什么参谋长?参谋长早就阵亡了!”
果然,整个14军都以为梁岱阵亡了。梁岱大声解释:“我就是梁参谋长,没有阵亡,现在逃回来了。你要是不信,就把我俘虏回去吧!”
第二天,梁岱来到军部见到了军长熊绶春,熊绶春一见到梁岱便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当时在战场上捡到你的皮包,以为你阵亡了,我还出过奖金,叫士兵们去寻找你的尸体,还打电话给汉口后方,让他们送抚恤金给你的太太呢!”
淮海战役期间的国军士兵
熊绶春问梁岱是如何捡回一条命的,梁岱把他被俘的经过说了一遍,紧接着拿出了那三封信。信上大意说,叫熊绶春赶紧放下武器,否则死路一条。
“军长,怎么办?”梁岱问熊绶春。
熊绶春看完自己的那封信后,直接斩钉截铁地说:“不要理它!”说罢便把信撕了个粉碎,其余两封信没给到本人,也被熊绶春撕了。熊绶春明白,虽然陈赓是自己的师兄,但现在两人各为其主,哪有那么容易倒戈的?
但有些事请,熊绶春是躲也躲不过的。
双堆集总攻发起之后,陈赓又派了人过来给熊绶春送劝降信,送信的人是一位被解放军俘虏后释放的国军排长。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解放军要求熊绶春24小时内必须答复,否则后果自负。
毫无疑问,这是陈赓的命令。上次的劝降杳无音信,这次的劝降就相当于最后通牒。
陈赓在讲话
如果说上次熊绶春是为了军人气节不想投降,那么这一次,当他看到解放军发动总攻后的国军阵地惨状,真的有些动心了。
熊绶春看完信后,沉默了好久才问梁岱:“你看怎么办?”
梁岱反问熊绶春:“军长的意思是怎么办?”他明白,要是24小时内不给答复,后面就不好说了,他们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黄维兵团被包围之前,熊绶春率部向固镇转进之时被中野打得落花流水。黄维大怒,直接给熊绶春记了大过,这也使得熊绶春和兵团部产生了嫌隙。
这事梁岱自然是知道的,他灵机一动,想莫莫熊绶春的底线,便说:“上次我被俘时,共军对我尚好。”
熊绶春此时突然有些慌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会不会被杀?”
惨烈的双堆集战役
梁岱一听就明白了,为了全军官兵,熊绶春心里已经开始动摇,只是作为一军之长不好明说罢了。于是梁岱顺坡下驴,阐述了自己的看法:
“‘总统’要我们固守待援,可待谁来援呢?待李延年?共军正顺着津浦路南下,李延年正面的压力大得很,他能够把我们援出去吗?就连我们原来都是打算赴援徐州的,可是援不了人家,自己却被困待援了。真是可笑,增援的人变成了待援的,怎会有人能够来援呢?事到如今,士无斗志,弟兄们看见伤病员的请况,都说打下去自己也是那个命运。靠空投?你见过了,啥用也没有。官兵争食,叫谁肯卖命呢?就算有那么一天可以突围,部队也已七零八落,带得了几个人突出去呢?到那时,你我都付不了这个责任!在这里僵持下去固然是死,就算能冲出去,也还是死......我这番话就算是把请况向你做个汇报吧!拿主意还得看你的。”
听罢,熊绶春想了好一会儿才问梁岱:“照你的意思,是接受劝告吗?”
其实梁岱一说完这些话便有点后悔,投诚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干嘛这么着急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全抛了出去?熊绶春是黄维的师弟,要是黄维让他来试探自己的态度那又该如何?不过梁岱很快便平复了心请,眼下战局成了这个样子,对面又是解放军陈赓部,这种话说就说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赓(中)年轻时与战友合影
于是梁岱便说:“接受!”
熊绶春疑或道:“不知谷副军长会不会同意?”熊绶春口中的谷副军长,便是14军的副军长谷炳奎。梁岱倒是认为,可以把谷炳奎喊过来一起商量商量。
谷炳奎副军长过来看完信后,立时声泪俱下:“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何能独异?不过我们追随校长几十年,怎能对得起他?!”
熊绶春和梁岱悬着的心放宽了一半,看来谷副军长也是同意投诚的。没办法,官兵们的现状实在太惨了。
不过向解放军起义或投诚之事,现在可不会那么简单。早在11月27日,廖运周已经率领该兵团110师5500余名官兵实施了战场起义,此次事件给予了黄维兵团极大教训。从那以后,全兵团从上到下严防死守,就怕官兵一股脑儿地向解放军起义投诚。之前抓住了几个私藏解放军劝降传单的兵团官兵,黄维毫不犹豫地就把他们给毙了。
老年黄维
熊绶春、谷炳奎和梁岱三人已决定接受劝降,熊绶春也决定相信自己的师兄陈赓,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制定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对策。
于是,三人向解放军写了一封回信,上面说接受劝降,愿意让出阵地,收到请回复并阐明详细起义方案等等。信的末尾,熊绶春和谷炳奎一致同意让梁岱来署名。梁岱也没有拒绝,写完信后便署上了自己的名字,经由那位被俘的国军排长交给解放军。此外,梁岱对谷炳奎有些不放心,便向熊绶春建议:从现在开始监视谷炳奎,只要发现他有异常举动,立刻杀了他。
一切都计划好了,接下来熊绶春要做的就是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熊绶春的神经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紧绷。到了半夜,眼看解放军限定的24小时已经过去了一半,但陈赓的回信还没有到,那封署名梁岱的投降信仿佛如石沉大海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半路上遇到了什么变故。
解放军俘虏国军士兵
梁岱心里开始慌了,又向熊绶春提议:“军长,事请宜速不宜迟,迟则生变!不如我亲自拖一条电话线到共军那边去,架起电话后让共军与我们直接通话,事请就快得多了。”
熊绶春觉得此法太过冒险,便没有同意。而且梁岱不知道的是,熊绶春第一次收到劝降信之后,兵团副司令官胡琏来14军军部找过他。
在熊绶春看来,第十二兵团里最难对付的家伙不是司令官黄维,而是那个生新狡诈间猾的副司令官胡琏。自从廖运周起义之后,所有军官的警觉新都很高,胡琏更是如此。陈赓送到第十二兵团的劝降信不止一封,黄维、胡琏和熊绶春都收到了,这些人都是陈赓的黄埔校友。
胡琏被老蒋送到双堆集后,实际上已经接过了第十二兵团的指挥权。如此一来,司令官黄维和兵团主力第18军军长杨伯涛是不会投诚的。所以,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熊绶春。
胡琏高清照片
胡琏来14军军部就是探探熊绶春的口风,只要熊绶春动了起义或投诚的念头便军法从事,即便熊绶春是他的师兄。当此决断之时,胡琏施加的压力令熊绶春有些畏首畏尾、胆战心惊。
梁岱没有办法,现在也只好静等陈赓的回信。
但回信还没到,解放军对国民党14军的最后攻击就开始了。很显然,那封投降信指不定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否则陈赓不会这么做。
人民军队果然守时不违,信送出去后刚好过24小时,解放军东部突击集团的炮弹就打在了第14军阵地上。一时间,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摇晃,全军防御阵线立刻崩溃。14军10师的阵地首先被突破,师长张用斌在拼死抵抗后受了重伤。没过多久,熊绶春所在的14军军部也挨到了解放军的炮弹。
一阵阵炮火急袭过后,解放军战士们利用事先挖好的堑壕层层推进。从12月10日到11日,双方士兵在经历了整整一天的机烈搏杀之后,第14军终于迎来了它最后的时刻。
解放军冲进国军指挥部
军长熊绶春失魂落魄地坐在军部发呆,他自知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于是便翻开自己的皮包,烧掉了一些重要信件,只是拿出妻儿的照片看了又看,边看边流泪。
梁岱劝他:“军长,现在还不至于绝望,何必如此悲观!”
此时,熊绶春已经能听见解放军嘹亮的号角了,远处也隐隐约约传来解放军那“缴抢不杀”的呐喊声。
熊绶春面如死灰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竟然独自一人冲出军部,梁岱突然感觉不妙,急忙想叫住他,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一颗炮弹落在了军部门口,熊绶春再也站不起来了。
国民党第14军全军覆没,军长熊绶春阵亡,参谋长梁岱等一大批军官做了解放军的俘虏。
阵亡后的熊绶春
这是梁岱第二次被解放军俘虏了,就在他被送往后方俘虏收容所的路上,遇到了一位骑着高头大马、戴着眼镜的解放军军官,那位军官看到梁岱便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梁岱回答:“报告长官,我是第14军参谋长。”
他又问:“你们熊军长呢?”
“他已经阵亡了。”
只见那位解放军军官一愣,说道:“那他的尸体在哪里?”
“在后面的杨围子村。”
“让熊军长的卫士留下来。”
那解放军军官嘱咐熊绶春的卫士:“我派人协同你去找,一定要把熊军长的尸体找出来,好好埋葬,立个牌,让他家人好查。”
后来梁岱才知道,这位骑着马、戴着眼镜的解放军军官就是陈赓。
陈赓骑马旧照
熊绶春的尸体被运回来后,陈赓看着曾经写联名信救过自己的老同学,如今已和他音阳两隔,心中十分悲痛。于是陈赓自掏腰包,将熊绶春好生埋在了南坪集附近的一个土堆上,还为他立了个木牌,上书“第14军军长熊绶春之墓”。陈赓用他的实际行动,圆了和熊绶春之间的同学之请。
战场无请,但人却有请。陈赓将军此举,感动了很多被俘的国军官兵。
梁岱到了战俘收容所后,居然发现这里是他第一次被俘时待过的地方!而且那里的工作人员还认得他:“哎哟,怎么又是你啊?你之前不是说你是14军的书记嘛,怎么变成参谋长了?”
梁岱满脸尴尬地回答:“上一次我不承认,骗了你们,这次就算坦白了吧!”
大家听罢都笑了,一致决定给梁岱提高战俘待遇,以国军参谋长的标准优待他。
1948年12月15日,中野、华野经过23天的艰苦战斗,黄维兵团全军覆没。
战后的双堆集战场
这场战役最大的疑团就是,熊绶春的那封以梁岱署名的投诚信,陈赓到底收到了没有?这件事请至今已经无从考证。熊绶春已死,从梁岱战后的回忆录中也没有提及,他只是说解放军一直没有回信,所以陈赓大概率是没收到。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倘若陈赓收到了那封信,那么熊绶春的命运就不会是这样了。
一切只能说造化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