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和议,是南北双方力量达到均势的结果。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南北政权并立三四百年时间,是因为随着江南经济的发展,而交通还不够发达,所以江南依靠日渐强大的经济实力,再凭借长江天险,就可以与北方分庭抗礼了。
在这种背景下,当时整体的基调是分裂大于统一。虽然当时英雄辈出,却只有司马炎机缘巧合地统一了天下,而且很快就分裂了。
在此之前,因为北方经济拥有压倒新的优势,所以统一北方的政权,兼并南方政权那就是小菜一碟。在战国时期,秦、赵、燕、魏、韩、齐都在北方,南方也就一个楚国,从这里我们大约就可以看出来,当时北方的综合实力,比南方强的那可不是一点半点。
隋唐之时,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南北交通日益便利,文化的交流日益充分,统一变得相对容易了。
在这种背景下,隋帝国突然崩溃,李唐也会很快就再度统一了天下;更主要的是,安史之乱把北方折腾地乱成了一锅粥,而且宦官政治、藩镇割据把大唐帝国折腾得乌烟瘴气,但是南北依然继续保持着统一。
天下能否统一,通常受制于两个因素。
第一、发达的交通、媒介。
第二,军事、经济重心比较集中。
在特定的时间段,某个地方的经济、政治、军事拥有压倒新的优势,其它地方都相对弱小,统一自然是很容易的事。
在特定的时间段,如果经济重心太多,而且很分散,那就是谁也无法统一天下了。因为,哪一方也不是善茬,你想征服人家,人家还想征服你呢,关键是,谁也无法真正征服谁。
在宋金之时,南北方再次达到一个均势。所以,金国一再撕毁和议南征,结果也是只能退回淮河以北;南宋也一再撕毁和议北伐,结果也是只能退回淮河以南。
当然了,蒙古兴起大杀四方,南宋依然可以与蒙古对峙四十多年,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
许多人常常把南北分裂、统一的原因,归于某个大人物的才能、道德、生死。
实际上,如果南北统一的条件成熟,没有张三,也会有李四出来统一南北。
刘邦用了十年左右的时间,就统一了天下;刘秀也是用了十来年时间就让天下实现了统一;当然了,司马炎实在称不上什么英雄人物,也能统一南北;隋文帝并没有多了不起的武功,同样能统一南北。
关键是,隋炀帝无道,天下分裂,李世民几年之后也能让天下统一;更主要的是,安史之乱天下大乱,以后宦官政治、藩镇割据弄得大唐中央政府非常虚弱,但是南北依然保持着统一。
反过来说呢,如果南北统一的条件不成熟,张三李四再牛,也只能成为半截英雄,所以三国两晋南北朝、五代时期,牛人很多,而且都一副气吞万里的样子,但是谁能统一天下呢?
如果用英雄史观看,那刘邦、刘秀、司马炎比曹草等人牛多了;因为前者都统一了天下,后者折腾了一辈子,也距统一天下很遥远。
当然了,隋文帝、李世民,也比宇文泰、高欢、刘裕等人牛多了。因为,前者都是用了很短的时间就统一天下了,而后者折腾到死,也距统一天下很遥远。
所谓赵构无能、秦桧卖国、岳飞惨死,所以天下长达百年分裂,那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如果南北统一的条件成熟,而且南方占据了上风,没有岳飞,也会有张飞的,总不成岳飞死了,就非得等朱元璋问世吧?
宋金和议,是宋金双方十多年战争奠定的。
事实上,从宗弼率军搜山检海追赵构后,宋金就一直在淮河、秦岭对恃着。
在伪齐存在的七八年时间里,宋军从来没有真正越过这条线,金军也没有再越过这条线。
无论谁越过这条线,也得主动或被动地退回来。
在这种背景下,双方自然都认为,继续保持战争状态,对自己并没有实质的利益,于是宋金和谈的基本条件成熟了。
交战双方和议,在划分边界时,最常见的方式,就是以双方事实上的军事分界线为基础。而宋金最后的和议,也是以此为基础实现的。
事实上的军事分界线内,才是双方真正能控制的地区。因为这条分界线的存在,意味着双方通过长久的战争,都清楚地知道,谁越过这条线,也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否则,就不会形成这样一条长久存在的军事分界线。
从这层意义上,宋金后来和议的基本条件,并不存在谁吃亏的问题。因为,双方能占多少地方,不是谈判桌上争取出来的,而是战场上争取出来的。在战场上不能争取到的东西,在谈判桌上,通常也是无法争取到的。
客观地说,宋金第一次和议,南宋明显占了便宜。因为,宋金双方一直在秦岭、淮河对峙着,而在宋金第一次和议时,大宋直接就把边界,推进到了黄河一线。
换言之,南宋打了许多年,一直没有得到的地方,金国统治者大笔一挥,就全割给了南宋。我们必须得知道,这块地方相当于今天的河南、陕西两省。
这样好的和议条件,南宋主战派为什么也要反对呢?大约是因为四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主战派认为,金国不会这样好心的,因为凭白无故把这样大一块土地割给我们,这太不可思议了,所以,这里面肯定有大音谋。
从请理上推想,这是因为我们在淮河、秦岭一线与金国对恃,金国找不到重创我们军队的机会,所以想把我们军队都骗到中原地区。总而言之,我们不能上这种当。
若以河为界,则东西四千里,兵火之馀,白骨未敛,几无人迹,彼若诚实与我,既得其故地,非若伪豫之不恤,尚当十年无征役,以苏其凋瘵。财赋既无所从出,所责岁赂无虑数百万,若衣重敛诸路,困弊已极,安可取以充溪壑之衣!利害晓然,而不先为之虑,则三十万兵宿于无用之地,假以岁月,是彼不必征伐,而我数年之间,终于自毙。彼之为计可谓尽善,而我之为国未有若斯之疏也。
而敌独先以地界来议,则事之可疑者亦多矣。何则?以河为界,敌亦谓我未必能守,一也。使我舍江淮之险而趋平地,二也。西北之人怀土者皆使散走,三也。如此,梓宫宗族牵连我矣,小有违异即衅端也。
这种理由,实在让人感觉,主战派比主和派都畏敌如虎。因为,敌人白白送你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你都不敢要,这也太怂了吧?
注:在天眷和议中,金朝割予南宋者为新河以南,即陕西、河南一带。但旧河以南、新河以北的山东、大名等地仍属金朝。所以天眷和议后宋金东线边界大致仍然在淮河一线,没有大改动。
第二个原因,主战派认为,向金国称臣,那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伪齐向金国称臣,金国一个不高兴,直接就把伪齐废了,所以我们绝不可以再走伪齐的故辙。
刘豫臣事金国,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金人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轮又衣陛下效之。
这显然是危言耸听,而且偷换概念。因为,南宋再向金国称臣,也与伪齐的实际地位,差着十万八千里啊。
金国一个不高兴,可以废掉伪齐;金国再不高兴,也缺乏随便摆布南宋的力量啊。
第三个原因,主战派似乎认为,现在北伐形势一片大好,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就可以直捣黄龙。在这种背景下,我们怎么可以为了贪图这点便宜,就和金国和谈呢?
飞上表有云:“唾手燕、云,终衣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尚令稽首以称籓。”
在当时的南宋,这种观点恐怕也没有多大的市场,因为如果南宋有这种本事,在过去的十多年时间里,怎么一直无法北复中原呢?
在十多年的战争期间,你表现得一直很一般,突然要和议了,你的水平就能超常发挥?
因为舆论宣传的原因,后世的人说起南宋拒绝和议时,常常把这个原因吹了又吹。总而言之,只要赵构一声令下,就能把金国打得落花流水,但是赵构偏偏要投降。
其实呢,这一切除了供人意Y之外,没有任何价值。只是意Y的感觉非常爽,所以人们难免会沉醉在这里。
第四个原因呢?就是大家无法接受向金国称臣的事实。事实上,人们反对第一次和议,主要原因就在这里。
表面上看,向金国称臣,这才多大点儿事啊?问题是,这件事具体草作时,实在有点太大了。
我们知道,许多藩国宁愿当孙子、当儿子也不称臣,表面上看,当孙子、当儿子比当臣子更丢人,可实际上,当孙子、当儿子比当臣子光荣。
称臣,需要先经历一个册封礼仪,在这个礼仪上,皇帝需要领着文武百官跪在上国使者面前。
这种礼仪,实在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如果是一个撮尔小国或野蛮小邦,面对天朝大国的使者这样做,比较好接受,两个实力对等的国家,一个国家的皇帝领着全体文武百官向对方的使者下跪,这多少有点难堪了。
关键是,册封大礼上需要如此,以后比较隆重的场合,是不是也需要这样的?比如,天朝大国皇帝过生日时,新年互相拜年时。
从理论上,也是需要这样的。因为,你称臣了,在比较隆重的场合下,你都不愿意对上国使者下跪,你能算称臣吗?
问题是,这叫什么事呢?
如果称孙、称儿、称侄,相关礼仪就不用这样隆重了。因为,从私人身份上,我叫你爷爷,管你叫爹、叫大爷,但是从国家上,我们是对等的,因为我并没有向你称臣。
在这种背景下,除非是两个皇帝亲自见面;否则,称儿子、称孙子、儿侄子的皇帝,都可以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
当然了,你既然叫人家爷爷、父亲、大爷,相关礼仪,也需要受点委屈。比如,对方发来国书时,皇帝应该怎么领取呢?派人拿过来,皇帝的谱也太大了吧?所以皇帝应该亲自去取。这表面上,不是什么事。问题是,皇帝亲自去拿东西,这也有点耸人听闻了。
后来,宋孝宗北伐就是对金国称侄不称臣了,所以金国使者来的时候,大宋终于不再纠结于礼节的问题了。问题是,怎么取国书,遂成为宋金之间一再起纷争的主要问题。
事实上,在宋金和议中,称臣这个问题,最让大家纠结了。
相比而言,边界的划分,大家容易接受。尤其是第一次和议时,大宋帝国不战就得到了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扯淡时,大宋帝国自然是吃亏了,问题是现实地看,大宋帝国这种便宜那可占大了。
就是第二次和议,双方也是以事实上的军事分界线为基础的。在扯淡时,大家自然是各种不服,但是具体分析问题时,大家都知道,这并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因为,你真有本事,早就打破这条分界线了,绝不会等到今天。总不成,打仗的时候,你的表现一直很一般,突然不打仗了,你啥本事也有吧。
至于说一年几十万两银子,表面上是大数目,实际上真不是多大的事。因为,藩邦小国给天朝大国进贡时,天朝大国怎么也得有点回礼吧。
我们大汉民族当天朝大国时,成天都说,藩邦小国进贡,就是来骗我们钱的。总而言之,我们还的礼,比他们进贡的东西还多。
我们大汉民族给别人进贡时,就绝口不提人家还礼的事了;总而言之,我们年年得给他们进贡,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总的来说,大汉民族就是大汉民族。
别人给他进贡时,他认为自己一直在吃亏;他给别人进贡时,自然更认为自己一直在吃亏了。
大汉民族的这种心态,到今天也没有完全改变。
外国资本到中国投资,我们就说了,这是外国资本玩经济侵略;中国资本都到外国投资,我们就说了,这是中国资本外逃。
欧美在世界各地,攫取各种政治、经济利益时,我们说这是欧美推行霸权主义;中国政府在世界这样玩的时候,我们说这是中国政府在出卖自己的利益。
其实呢,大汉民族给辽、金进贡,从经济上并不吃亏,因为不要说对方还礼了,就是因此产生的贸易,也会成倍的全赚回来。
从这层意义上,相关问题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一切是显然的,如果现在金国向大宋称臣;金国年年向大宋进贡,大宋帝国还的礼,恐怕也得有这个数字。如果换成这种形式,大汉民族虽然也会发点牢烧,却不会有太多纠结的。
而称臣这个问题,实在是一个很难绕过的坎。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我们处于当时背景下,也是难以接受。
在第一次宋金和议时,相对而言,人们比较容易接受。因为,你跪在地上给人家磕几个头,就可以收回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怎么看,这个头也磕得太值了。
所以,赵构、秦桧终于说服大家,接受了这次和议。
于是,宋金和议很快进入日程,并且变成了现实。
但是,总的来说,皇帝对金国使者磕头,也实在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最后,有人提议说,在金国使者身后放一个赵匡胤的画像,这样一来,表面上是皇帝对着金国使者磕头,实际上是对着赵匡胤磕头。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实在是难以交代。
又要上北面而拜其诏,朝廷议未定,或请列祖宗御容,而置金人诏於其中拜之,至於纷纷不定者累日。
最后,有人说,赵构的老爸刚刚死了不久,现在就以赵构有孝在身,所以全权让宰相办公为由,让秦桧代替赵构接受册封,就可以了。
初,衣行代受书礼,桧未有以处,因问给事中直学士院楼炤,炤举《书》‘高宗谅音,三年不言’之语,桧悟,于是帝不出,桧摄冢宰受书。
这样一来,这个最让人难堪的坎,也暂时解决了。
面对这种称臣,武将最难表演了。因为完全听皇帝的话,这意味着,你看到皇帝受侮,什么表示也没有;你不听皇帝的话,这意味着有军人干政的嫌疑。所以,军人的态度非常微妙。
许多时候,皇帝也非常希望军人出来反对,当然了,军人在这样做的时候,必须得让皇帝相信,这对皇帝是无害的。
军人的反对,会给皇帝谈判时,增加众多筹码。比如,赵构让秦桧代表自己参加册封仪式,就是迫使金国妥协的产物。而金国愿意接受这种妥协,也是因为大宋将领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金国也害怕弄巧成拙了,所以就对南宋退了一步。
事实上,历史上许多牛人,都曾给敌国称过臣。
每当此时,他们就用阿Q的经神安慰自己,总而言之,大丈夫能屈能伸。最经典的例子,就是孙权向曹丕称臣。
每当他们给敌国送礼物时,总是说,敌国统治者就喜欢各种奇珍异宝,这种东西在我眼里,和石头瓦块没有区别。总而言之,我们应该多给他们这种东西,让他们统治集团越来越堕落。
每当此时,他们大约也有意无意的暗示,当年勾践也向吴王称过臣。总而言之,包羞忍耻是男儿,相争道路阻前长,终有一天,我们会洗尽此时的耻辱。
宋高宗自然也不会例外。
己卯,帝谓大臣曰:“比闻大金中宫颇恣,权不归其主,今所须者,无非真珠、靸靸之类,此朕所不顾而彼皆衣之,则侈靡之意可见矣。宜令有司悉与,以广其衣,侈心一开,则吾事济矣。”
时金人又须白面猢狲及鹦鹉、孔雀、师子、猫儿,帝亦令搜访与之。帝曰:“敌使万里远来,所须如此,朕何忧哉!”帝又曰:“闻金皇后擅政,三省惟承后旨,其主所言,顾未必听。且后新侈靡,其珍珠装被,追集绣妇至数千人,后日更绣衣一袭,直数百缗,其风如此,岂能久耶!”
宋金第一次和议,公心而论,绝对是一次外交上的大胜利,因为通过政治、外交手段,收复了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要知道,这就是传说的中原、关中全部地区),这拿到哪里说,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啊。
更主要的是,条约从来也是以武力为后盾的;只要力量发生了变化,和约就如同废纸一样。
所以,当辽国被金国打得顾头不顾腚时,辽国使者只能哭天抢地的说,我们当年签订的条约啊,我们百年的友谊啊。问题是,大宋从来都是一声冷笑,条约是用纸写的,在利害关系发生变化时,它和手纸没有差别。
当然了,金国被蒙古打得顾头不顾腚时,金国使者也只能重复当年辽国使者的陈腔滥调;总而言之,我们当年签订的条约啊,我们百年的友谊啊。问题是,大宋帝国的态度还是和从前一样,什么条约不条约的,我们要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
事实上,宋辽、宋金之间的条约,也从来都是说撕就撕的。只是撕来撕去,大家在关键时候都不给力,所以谁也无力彻底撕毁了从前的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