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谁是守灶人?
老太爷驾鹤西游了,家产怎么分?
古代平民之家,一般就是儿子们分割了事,皇家和贵族世家,则是嫡长子继承制。
不过,这是农耕民族地玩法。
在草原地区,蒙古人和突厥人自古就有这样的风俗:
蒙古族老父亲
在父亲还在世时,儿子们就一个一个分家出去,越大的儿子走得就越远,走时可以带出家族的一部分财产跟牧群,最终留下小儿子,继承老爹的大部分家产。蒙古人把小儿子称为“斡赤斤”,意思就是“看守火和灶的人”,是家族的根基,不但将来要继承家业,平时父兄出征,还要承担留守老营的任务——这便是所谓“幼子守产”,或称“幼子守灶”。
蒙古四大汗国简图
比如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长子术赤被封在万里之遥的钦察草原,次子察合台是在更靠近本土的河中和西域地区,幼子拖雷在大汗身边协助处理军务;成吉思汗外出征战,总是安排幼弟帖木格,留驻蒙古本土并照顾老母亲,都是这一习俗的反映。
02 忽里台大聚会
这么说,幼子就一定是家族事业的继承人喽?
未必。
因为蒙古人对于领导人的选定,还有一个“忽里台大会”制度。
忽里台又称忽里勒台、呼拉尔,其实就是汉语“聚会”的意思,直到今天,蒙古国的议会仍称“国家大呼拉尔”。
忽里台大会
在部落时代,忽里台大会是游牧部落之间,难得的聚集活动,大家在一起宴饮、祭祀、游乐竞技,当然也包括选举领导人。在忽必烈建元称帝之前,蒙古大汗至少在形式上,是由忽里台大会选举出来的,否则就像结婚不拜堂、合同不盖章,总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么疑点就来了——
在大汗继承人的问题上,到底是“幼子守产”,指定小儿子接班,还是走“忽里台大会”,大伙儿选举一个人出来?
03 家产怎么分?
两项习俗并不矛盾。
此处澄清一个概念:
幼子守产,守的是“产”,而非大汗的权位;小儿子继承的,是老爹名下的家产,而不是整个家族企业的控制权。
比如成吉思汗死后,他的营地、财产、大部分直属部队,本土四大翰耳朵(草原行宫),都留给了小儿子拖雷。其中,直属中央军12.9万人,拖雷独得10.1万,比其他人的总和,还要多好几倍。但是大汗的位子,老爹生前就指定,传给三儿子窝阔台。
影视作品中的窝阔台形象
那新任大汗岂不是很寒酸?
非也。
这里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原属成吉思汗身边的贴身宿卫、箭筒士、一千散班,包括从全蒙古各个千户那里,经选出来的一万名护卫亲军,作为大汗的“标配”,在忽里台大会选举程序结束后,全部效忠了窝阔台汗。
要这么说,新任大汗和先汗幼子,究竟谁尊谁卑,谁的势力更大呢?
04 说到底,谁最大?
应该这么说,在先汗还活着的时候,幼子的地位是最高的。
1225年,当时窝阔台已经确定了储君的身份,他的儿子贵由和阔端,也就是成吉思汗的两个孙子,向爷爷请求赏赐。成吉思汗告诉他们,自己什么也没有,所有东西都是拖雷的,怎么处置得由拖雷作主。最后,还是由拖雷接过权柄,赏赐了两个侄子。
影视作品中的拖雷形象
然而大汗死后,整个家族就必须服从新任大汗。就像成吉思汗生前所说:
我死后,你们要承认窝阔台为汗,把他的话当作肉体内的灵魂。
不许更改今天当着我的面决定的事,更不许违反我的法令。
这话怎么解?
打个比方来说,拖雷幼子守产,是得到了老家的祖屋,谁要动祖屋里的家具,自然要征得他的许可。但是住祖屋的,就一定是族长吗?拖雷获得的,只是祖屋的使用权和收益权,只有新任大汗窝阔台,才手握所有新屋、旧屋、祖屋……蒙古帝国一应产业的产权。
说白了吧,拖雷手里有祖屋的房门钥匙,外人确实不能随便进,但窝阔台才是拿房产证的人。
房产证
况且说,有时候您就算拿到钥匙,成了住户,也不见得每一个房间都能打开!
此话怎讲?且看日后察合台汗国的“赐地风波”——
05 您不是业主,哪来的处置权?
察合台汗国的范围,大致是在畏兀儿国(高昌回鹘)以西、阿姆河以东的地区,包含伊犁河、楚河流域,中间星罗棋布着许多土地肥沃,人口稠密的城市农耕地区。
某次,察合台未经大汗窝阔台的准许,擅自把河中地区的一块土地赐予了他人。当地官员上报大汗后,窝阔台马上下诏,质问察合台并要求他做出解释。
这就要说到,在蒙古帝国的初期,各位皇子、兄弟的封地,只限于草原牧区,按当时的习俗,城市农耕地区是家族共同财产,必须由大汗代表整个黄金家族收益,然后再在族内分配。
金帐汗国在罗斯地区收取贡赋
不要说紧邻本土的察合台汗国,就是遥远的中东、小亚细亚和外高加索,都有大汗指派的官员编籍民户,征收赋税。当地的最高军政首长,不是各大封国的汗王,而是蒙古大汗派去的镇戍军将领和达鲁花赤(类似于行政特派员)。他们只向大汗负责,不受封国节制。
负责察合台汗国境内农耕和城郭地区的税收,向窝阔台举报了察合台,从而引发“赐地风波”的,正是当地的行政官员——牙剌洼赤。
因此如前所述,封国的汗王拿着房门钥匙,却未必能打开每一个房间,而且没有房产证,他敢擅自处置,就一定是违法的。
事实上,从成吉思汗直到蒙哥大汗时期,各大兀鲁思(封国)的财政、军政大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在大汗手中,甚至各大兀鲁思的继承人,都必须由蒙古大汗最终确认和委任——这本就是族长和董事长该干的事。
影视作品中的察合台形象
“赐地风波”的最后,察合台只好向弟弟认错,言语也非常谦恭:
我考虑不周,轻举妄动;
我简直(羞愧的)没有什么可说的。
既然大汗命令我写出来,我就把这件事写出一些。
窝阔台大汗倒也没再深究,反而很满意察合台的认错态度,干脆把那块土地赏赐给了察合台,更明智的是,把举报他的驻地官员牙剌洼赤,调到了中原汉地再就业,避免了今后可能的不愉快。
窝阔台并非宽宏大量,而是因为,察合台对拥立自己上位,贡献实在太大了。他能在忽里台大会上当选,可真是惊险啊……
06 窝阔台的曲折上位
幼子守产和忽里台大会制度,虽然不矛盾,但并也不般配,主要隐患在于,拖雷掌握了老爹的绝大部分军队,实力实在太强。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都绝对控股了,还能乖乖地叫你董事长吗?
早年间,在察合台的推举下,窝阔台获得了储君之位,此间详请,可参见拙作:窝阔台“扮猪吃老虎”:真正的狠人,是如何闷声做大事的
如今一代天骄归天了,按照蒙古旧俗,即便有先汗遗嘱,新任大汗也必须经过忽里台大会的推举程序,才能正式上位。
汗廷的标志:成吉思汗九斿(音流)白纛(音道)
此时,拖雷已经按照“幼子守产”的规矩,监国两年了,其实也就是代理董事长,势力冠绝天下。忽里台大会是在蒙古本土,他居住的“祖屋”里举办的,地利人和之下,他能老老实实把“房产证”交出来吗?
窝阔台自己,其实心里也打鼓,据拉施特《史集》的记载,他的临场发言,既故作推让也充满了小心试探:
尽管成吉思汗的命令,实际上是这个意思(令窝阔台继任为汗),但是有长兄和叔父们,特别是大弟拖雷汗,比我更适合执掌大权和担当这件事。
因为蒙古人的习俗,幼子乃是家中之长,幼子代替父亲并掌管他的禹儿惕(营地)和家
室……我怎能在他活着时,就当着他的面,登上合罕之位呢?
影视作品中的耶律楚材形象
大家各怀心思,大会持续了40天还没有结果。其间耶律楚材等大臣去找拖雷斡旋,拖雷却说:“事犹未集,别择日可乎”,又把人顶了回来。
最后,还是察合台出面,以成吉思汗扎撒(法令)执行人的身份,力促拖雷交权,表态支持窝阔台上位。在登基仪式当天,又是察合台,带头行叩拜之礼,执窝阔台的右手,将他扶上了宝座。
至此,忽里台大会胜利完成各项议程,大帐内外的蒙古人全体九次跪拜,奉窝阔台为大汗。
蒙古大汗黄金大帐
总结陈词——
最终决定蒙古大汗人选的,至少从形式上,就是忽里台大会制度,幼子守产的风俗,只是财产分割的一种方式,与权位继承制度无关。
事实上,窝阔台之后的汗位流转,也没有一次是根据幼子守产而自然传承的。
之所以会有上述疑义,仅仅是因为,成吉思汗当年对于窝阔台和拖雷难以取舍,最终传位窝阔台,却给拖雷留下了太过丰厚的“产业”。这样一种失衡的政治结构和力量对比,早晚是要“日月换新天”的,衣知后事如何,可参见拙作:从拖雷之死到蒙哥上位:丈夫失去的,女人筹谋二十年,又夺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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