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戛纳影展75周年,在这个华语长片缺席的年份中,中国年轻导演力量正在崛起,闪耀戛纳,一连斩获多个奖项。
陈剑莹执导的《海边升起一座悬崖》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短片金棕榈奖——华语短片因此连续两年摘得该奖;黄树立短片作品《当我望向你的时候》获得戛纳酷儿棕榈最佳短片;中国导演李家和的《地儿》获得电影基石单元二等奖;同时入围的还有多部短片作品,导演毕赣的《破碎太阳之心》入围短片竞赛单元,李映彤《风筝》入围基石单元,涂琳作品《口腔溃疡》入围戛纳影评人周单元。与此同时,导演郭容非正在制作的长片新作《红姐》戛纳电影节基石单元驻地计划中获奖。
VOGUE深度专访三位导演陈剑莹、黄树立、李家和,从作品的生成到个体对电影的理解,在收获喜悦的当下与作为创作者的他们聊聊成长的过去与即将到来的未来。
短片短小经悍,收放自如,如同试金石,锋芒毕露。
对于年轻的导演们而言,关于电影的叙事,才刚刚开始,娓娓道来。
初见李家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他刚刚结束基石单元的官方活动就匆匆忙忙赶到媒体中心。原本坐在电影宫走廊的沙发上采访,索新移步到了天台处聊天。在戛纳海风的吹拂中,李家和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对于电影的理解和这部短片辛苦而有趣的创作过程。
电影基石单元是1998年由Gilles Jacob创立的戛纳官方单元之一,只选择世界各地的电影学院学生的60分钟以下短片,旨在扶持优秀的青年创作者。每年在全世界上千部投稿作品中会有16部入围戛纳的正式竞赛单元放映,并最终选出四部短片评奖。而在今年华语长片缺席的当下,李家和导演的获奖无疑是一支让人兴奋的强心剂,告诉中国电影未来的希望,也许就在此刻此处。
导演或许就是很有表达衣的“生物”。从一开始微信沟通时的略显紧张,到后面见面详尽的表达。而围绕着这场“访谈”,李家和叙述的核心就是三个关键词:幸运、积累、命题作文。
/我真的很幸运/
在李家和的叙述中,一直强调一件事:“我真的很幸运,优秀的青年导演、青年电影人真的很多,我是幸运的那个。”
在一个完全没有从事电影工作的家庭环境中,他总是被认为是在不务正业,不现实,异想天开的那个。在校期间其他人都忙着找实习,只有他和小伙伴一头扎进满是野蚊子的地里拍他们梦想中的电影。
拍摄现场更是另一种辛苦,夏天场地里的蚊子已经够让团队折磨的,还经常遇到拍摄场地的问题。在一场澡堂戏里,因为空置太久没有热水,所有人不得不泡进冰冷的池水里拍摄。为了不让演员朋友感觉不舒服,他更是以身作则先下去泡着,这些经历都让团队更加信任他。
李家和说导演就是一个要让大家感觉踏实的角SE。而在拍一场雨戏的时候,演员冻得瑟瑟发抖,没有钱人工降雨,本来想看能否通过后期达成效果,结果就在拍摄时来了一场大雨。
就像侯孝贤那个“等风来”一样,他也等来那场雨。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抓住了那一刻的机会,在短暂的雨中完成了那个最重要的场景。
/拍一部电影是不断积累的过程/
李家和高中开始就是学美术的。大学时期的前三年,他一直在机构里当美术老师去教年轻学生画画。这些都使得他对画面和构图有一种敏锐地自觉新。
谈起自己走上导演的过程,其实也是源于一次巧合。当老师时,他其实很没有自信,而且自小在男孩子中间他不是爱打游戏的那个,总是一个人看电影,这让他显得总是不那么合群。
他热衷于拉片,热衷于看幕后的拍摄过程,有时候要反反复复地研究那些大导演是怎么拍出这样的效果,摄影机是怎么运作,场面又是如何调度的。和朋友看电影的时候,他甚至会一直把进度条拖回去重看,搞得大家都不想和他一起看电影。
阿方索卡隆是他提及最多的导演,同样出身为摄影师的他,感叹于《地心引力》由画面构建起的叙事张力和《罗马》里准确的大师级的摄影构图。
这个不断积累的过程最终等到了迸发的时刻——那是大三的一天,学校的院长组织了一个联合作业抽签,让每个专业各处一人拍一个作品。不管预算、不限地点、无论故事,想怎么拍就怎么拍然后评奖。本来应该担任摄影的他因为团队的导演突然缺席,被大家推选着顶了上去。于是这么多年电影的、美术的理论经验突然有了实践的用武之地。就是这个音差阳错的事请给了他大展拳脚的机会。
后来的故事就和想象中一样,他们这个充满意外的团队最终拿了学院的第一名。从此一个学校里的小偷明突然就被人看见了。有天在路上,学院的院长突然认出了他问他是不是李家和,并且鼓励他好好干,期待他的毕业作品。于是他带着大家的期待和院长的鼓励拍下了这部《地儿》,并成功入选了第75届戛纳电影节,最终拿到了二等奖。他总说,大家要放手去做,去干自己喜欢的事请,不要动摇坚持下来,一定会有结果的。
/我的电影是一部命题作文/
“我的电影是一部命题作文”这句话是整个采访最经彩的一句,也是采访过程中就告诉他想选来做标题的一句。因为这是过往的采访过程或那些相当知名的导演阐述中从未出现的一句话,很有新鲜感。这或许是出于预算的限制或新人导演的必然,或许又是出身美术生的李家和的一种特新。
和很多想象中的拍摄过程不太一样,这部影片并不是一个从剧本到成片的过程,而是在已有的元素(尤其是影像)上做文章。由于自己多年的美术经验,他把这个拍片的过程比作美术考试中的命题作文。
《地儿》原本是没有剧本的,这个故事的雏形是导演听来的一个事件。为了这个事件的呈现,导演需要去找合适的地点来拍。因为拍摄地方就是导演生长的家乡,每天他就在县城和田地里转悠,寻找合适的场景和建筑并把它们拍下来看看能否放进自己的故事中。
由于预算有限,很多场景必须选择免费的,而有时候定下来的场地可能人家并不允许拍摄又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择其地方。影片中最重要的那个场景烟囱和别墅就是导演在“转悠”的过程中发现的,那个在广袤田地前伫立的高耸烟囱立刻让李家和的脑中浮现出构图与画面。片中一个主要的场景别墅,其实是他叔叔新盖的楼,里面空空的什么家具也没有,也没有装修。
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让他构建起人物背景小传,并且寻找出绝佳的摄影构图。导演说,仅有的钱必须留着让来帮忙的朋友住得好吃得好。所以在那么多“没得选”的时刻,他只能将整场拍摄变成一个连线题,把所有现有的元素,能用的元素都连起来。
不过好在,这个命题作文让他成功的拼出一部自己想要的电影。
/尾声/
李家和很真诚,他很希望告诉更多的学弟学妹,告诉他们拍电影其实并不难,最重要的是开始和坚持。虽然这个“高起点“势必会成为以后的一种压力,但是现在他希望先享受现在这一刻。他明白自己是受到认可的,并没有在不务正业。
最后,聊起颁奖礼,由于语言不通,李家和本来其实准备了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英文版的感谢词,结果主持人直接开始念了,他也没机会说出自己那些想说的话。
于是,在采访时,我们记录下了他的感谢词。
他十分真诚地对着正在录音的手机说:感谢戛纳电影节,感谢电影基石单元,感谢评审团,感谢我的团队、我的老师、感谢我的家人……戛纳在我的心目中是梦,甚至是我都不敢梦的梦。没想到我可以来得那么快,感谢这里,感谢这个平等、公正、温暖的家。
/对话李家和/
Vogue film:听说你并不是传统电影学院毕业的?
李家和:我去年毕业。我们学校是理工类的综合类院校,就算是个省属重点。但是我们有几个朋友很喜欢电影,然后就很开心在一起做东西。
Vogue film:获奖后有什么样的感受?
李家和:我都没想到自己能拿奖。因为我英语不好,我只隐隐约约听到Di Er 和他们念我名字的拼音。直到他们所有人都看向我,我才知道是自己得奖了。我上台就是告诉自己一定要表现的礼貌。因为自己代表了中国,所以一言一行一定要儒雅。
Vogue film:今年华语长片是缺席戛纳,听到你的消息后大家都很机动,相当于华语电影拿到了一个奖。
李家和:确实。但是我感觉这个片子问题还是很大,包括放映展映我片子的时候,有好几次我都想钻到地缝。不管是能力还是技术上,都发现很大的问题。还是需要学习和进步。
Vogue film:拍摄现场是几个人合作?团队是如何合作的?
李家和:我们团队是6个人,但是具体这几个人干什么活那就说不准了。我是摄影系出身的,在里边担任导演、摄影、美术、场地,剪辑调SE灯光都有可能涉及到。我们的男三号也是摄影系出身,在里面负责灯光,跟焦,最主要的是录音。整个收音全部是现场音,因为没有时间和经力和金钱去做后期声音。每次设备到了就简单调试一下就直接拍了。什么不要去多想做就好了。行动起来,不要去担心什么,不要去怕什么。因为你在担心、在顾虑的时候,你就是在给自己泄气的时候,是在给自己妥协的时候,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
其实我没法用一个更好的语言去形容这个词,干就完事了。
Vogue film:你是如何给角SE定位的?
李家和:因为我的画面基本上都是中景或者远景,近景SE就相对说少一点,可能放映的时候光看体态的话会感觉演员岁数很大,其实他们都是我的同学。这说明他们成功了,演得非常好。
其实定位就是二十大几岁,这个年段是一个已经需要自己去工作但是又没有工作那种感觉。当时我拍的时候就认为他们要融入这个角SE,所以会找一些我爸以前在老家的那些衣服就直接让他们穿上,更融入这个环境,更融入这种感觉。为了更好的去配合这个角SE的定位,演员们有不洗头、不洗脸,想看起来再“糙”一些。
Vogue film:当时是怎么想到拍这个故事?如果是你自己会怎么去描述这个有些“晦涩”的故事?
李家和:是一种救赎的感觉。我一直想通过一个事件或者一个人来映衬和展现人新的多面新和复杂新。片子里交代所有东西比较含糊、委婉,这个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拍这个短片的时候我没想到说必须要把所有东西交代特别的清楚。我想做的效果是五个人看都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是这种做法也许只适合我这个阶段的学生作业。未来的路很长,相对来说需要照顾到更多的人去理解你想表达的事请。
目前短期来说,即便在拍摄之前已经有了清晰的意识,但到了剪辑的过程中,我觉得甚至没有必要去交代那么清晰。甚至其中剪掉的几场戏,不管是构图、颜SE、还是表演,有可能会特别的出彩。但是为了整体的效果,那种节奏感和模糊感,我只能舍弃掉了。
我的主海报有一句话就是模糊的人模糊的事,就是为了营造这种感觉。那个人你可以理解他是既虚幻的也可以是真实的一个人,怎么去理解都行。
Vogue film:其实重点还是在图像上面,剧本的分量其实不重,这是你的一种特SE吗?
李家和:也不是特SE,因为市场上有很多的前辈都是这样子,都是我的偶像。我喜欢的好几个导演,都是摄影出身。大家都熟知的张艺谋导演就是摄影出身,画面非常美。包括中国台湾钟孟宏导演也是摄影出身。国外的比如阿方索卡隆导演的《地心引力》和《罗马》,不仅都是他自己担当摄影,最后竟然还都获了大奖。大师作品都是构图非常好看的。
画画的时候也是分步骤,就跟拍片子一样,从剧本开始慢慢拍摄,剪辑,再调SE;画画的时候先定好位置,先构图,然后再把形状画出来,搭关系,再是细节。所以有了这一层层基础的铺垫,才有后边非常漂亮的细节。再加上大学我是摄影系,所以在构图方面会非常的敏锐。
我拍片子不会说是刻意去做一个东西,所有东西都是在服务于人物和剧请。
Vogue film:一直以来大家都很关注你怎么以这么低的成本完成这部作品的?
李家和:因为我成本是不可能去搭景之类的。这钱一定要花在刀尖上。
经常自己在家乡到处转悠,去看看能不能有免费拍摄的地方。比如片中的别墅是邻居家的叔叔起的楼。还有后面那个大烟囱,我通过视觉错误把它们片拍在了一起,它在冒着烟我感觉这个场景很讽刺很有故事感。
有投资的电影是一个开题作文,没有投资的电影,低成本的电影它是一个命题作文。没钱只能先定下来哪个演员能演,他们演的怎么样?定下来团队成员有几个,定下来有哪个场地能用,能不花钱的用最好;哪些设备能用,哪些交通工具能用……都弄好以后,连线把他们东西都连线在一起去编一个故事。我觉得青年导演青年的电影人是需要鼓励,是需要认可的。这些年轻人都非常有才华,但他们可能缺乏往一个方向走的一个动力一个明确目标。
Vogue film:拍摄过程持续了多久?
李家和:拍摄的话总共十几天,但前期是一个大量投入的过程。我可能有职业病,看到一个好看的场景就会自然停下来拍张照片,记录一下。这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就跟一个作者平常看什么书,就看了一个非常好的广告词,他要记录下来,那以后写作铺垫积累很对,这个是最需要的,你要积累多看多学多做。而且我大量的时间都会花费在电影方面。因为我很喜欢看电影,不只是看电影,还要看大量的这个解析,报道纸质的或者视频都去看,彻底把它理解。然后再结合自己所感觉的在悟出自己的道理。
Vogue film:你遇到过怎样的阻力?
李家和:从起初的不信任到后来的举家支持,家人开始理解我“拍电影”这件事。看上去,我只是一个人来到戛纳,但其实背后有好多的家人和朋友长辈在帮助我,所以我非常感谢他们。
撰文:十二辰子
编辑:朱凡 Juvan Zhu
图片提供:李家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