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拜师学戏
我日后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漂亮的“女人”,过上了幸福的变装生活,这主要是得益于我小时候的学艺生涯。
在过去,群众的文化生活还没有像现在这么丰富,特别是农村的文化生活尤为贫乏。但是,农民有农民的乐趣,那就是在农村有着丰富的传统文化,例如山区地方戏、民间花会等等。据说原来这些都是用于民间神庙祭祀活动的,后来逐渐发展为“酬神”和“娱人”两个功能,到现在,祭神的功能基本上消退了,成为了民间自娱自乐的一种方式。在这里蕴藏着丰富的民间文化和民间艺术的宝贵财富,是我国传统文化的瑰宝,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们村里有个戏班子,据说已经传承200多年了。在龙王庙前面有个戏台,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戏班子都要在这里唱上几天大戏,村的乡亲们都来看戏,外村的人们也到这里来看戏。前几年村里盖起了“大礼堂”,里面戏台、座椅、音像、照明一应俱全,这就更促进了地方戏在村里的发展。
我们村有个传统,大人小孩都喜欢唱戏,哪一个人都能哼上几段儿。村里的孩子有很多从小就跟着大人学戏,不会唱戏的会被别人说没出息,不是傻就是笨。依照老规矩,学戏的都是男孩子,女孩子不学戏,虽然现在这个规矩早就已经破除了,但是效果并不大,山里人的思想没有城市那么开放,我的两个姐姐就都没有学戏。
我从6岁就开始就学戏了,拜的师父就是村里的那个“老丫头”,他可是我们村戏班子里的“台柱子”。听奶奶说,他原来拜过名师,从7岁就登台演出了,跟着师父跑过江湖,长期在周边的几个县里演戏,听说还去过省城,到大剧场里演过戏。他9岁的时候就唱红了,他师父给他起的艺名就叫“九岁红”。有一次他们戏班子到城关镇去演出的时候,他在《拾玉镯》里扮演孙玉娇,那优美的扮相,甜美的嗓音,优雅的做派迷倒了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拍巴掌的,当地的一个姑娘见他扮相那么俊,唱得又那么好,听说他是个男的,就非要嫁给他不可,这就是他现在的老伴。后来在“大跃进”的时候,他回到了村里,在家里务农,是是村里戏班子最好的旦角演员。他自小就梳辫子,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长,结了婚也没舍得剪掉。他的媳妇最喜欢的就是他的这条大辫子,每天都是亲自动手给他梳头,编辫子,然后把辫子给他盘在头上,再戴上一顶帽子,他就这样出门去下地干活儿了。他冬天戴棉帽子,春秋戴单帽子,夏天带草帽,反正是一年四季只要是出门去,他都要戴上帽子,以防止别人拿他当作怪物看。一回到家里,他就把盘在头上的大辫子解开,反正是在自己的家里,也没有人笑话他。有时候高兴了,他还甩着大辫子在院子里跑个圆场,唱上两段。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时候,他怕红卫兵剪辫子,“老丫头”每天都跑到山上藏着去,到天黑了才敢偷偷的回家里来睡觉。后来他老妈对他说:“你整天东躲西藏的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你现在已经大了,也娶了媳妇,应该变回来了。”在家里人的一再劝说下,他这才把大辫子剪了,为这他还哭了好几天,他把那条大辫子珍藏了起来。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因为出身是贫农,“根儿红苗儿正”,又学过唱戏,有这方面的特长,因而成为了乡里文艺宣传队的一员,在这里发挥了他的特长,因为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老戏都不许演了,他也就唱不了小旦了,而是在宣传队里当艺术指导。当时全国都在演样板戏,他们宣传队排演《红灯记》,李铁梅要梳一条大辫子,在当时假的大辫子不好买,他就把自己剪下来的那条大辫子拿了出来,给扮演李铁梅的演员当作假发用了。人们都说他是个“戏痴”,为了他的戏曲艺术,他什么都舍得。
文革结束之后,他又回到了村里,还是一个普通农民。从改革开放之后,村里又恢复了戏班子,他一边自己唱戏一边带徒弟,后来徒弟学得差不多了,他自己就很少再唱戏了。在戏班子里当指导。他的徒弟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现在也都二三十岁了,也都成家立业了。本来他已经不收徒弟了。使他感到遗憾的是徒弟教了不少,但是却没有一个使他满意的。我家和他家沾一点儿亲,他是我爷爷没出五服侄子。尽管如此,我奶奶和他说了好几次,他才答应过来看看我是不是唱戏的材料。
记得那是一天的下午,“老丫头”如约来到了我们家里。他中常个儿,衣服洗的很干净。由于常年坚持练功,虽然已经60多岁了,但是身子板并没有“发福”,显得比较消瘦。人很利落。他瘦长脸儿,皮肤比较白,有点吊眼角儿,说话的声音比较柔和,留着寸头,人显得挺精神的。我看过他演的戏,那扮相儿真叫漂亮,你根本就看不出来在戏台上那位婀娜多姿,貌美如花,燕语莺声的小姐原来是一个大男人扮装的。妈妈沏上了茶,爸爸还特意的买来了一盒好烟。其实“老丫头”不抽烟,这是他唱戏多年养成的习惯,怕抽烟呛坏了嗓子。这一点爸爸是知道的,为了让他感觉到我们家把他当成贵客来招待,所以才故意准备了一盒儿好烟。
“敬业”是老艺人高尚的品德。“老丫头”进门以后先和我奶奶、爸爸他们寒暄了几句,端起茶碗来泯了一口水。他端茶杯的姿势很好看,是用大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捏着茶碗,其余的三个指头都高高地翘起,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旦角演员的“兰花指”,大概是他已经习惯了,不知不觉得就把一些舞台上的动作带到生活里来了。他站起身来,我知道这是要“验收”我了。他先看了看我的身板儿和腿脚,叫我在地上走了一圈,然后又叫我唱了两句,我就唱了几句《苏三起解》,唱的不是腔儿不是调儿的,他却觉得还不错,虽然腔调儿不准更没有板眼,但是他觉得我先天条件也还不错,是可以造就的,就对奶奶说:
“我看这孩子行,祖师爷会给他一碗饭吃的”。
我想,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恐怕就是,他看我和他一样,也从小就当成了丫头养活着,有一种同命相连,惺惺相惜的感觉,就破例收我当了徒弟。
他对我奶奶说:“老婶子,这个徒弟我收下了,我这个‘老丫头’,一定带好这个‘小丫头’,只要他不怕吃苦,听话,好好学,我就一定能把他教好,让他重现当年‘老丫头’的风采!”
奶奶说:“这孩子从小就娇惯坏了,你是他师父,俗话说,师徒如父子,你该说就说,该打就打。老话说‘打戏打戏’,不打不成材,从今天开始,瑞华这孩子我就算交给你了,你打他骂他,我们家里决不过问。”
“老婶子,打戏那是早年间的规矩,现在早就不时兴了。你放心,我会认真教他的,谁让我们俩都是‘丫头’呢?”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定好了日子,“拜师礼”仪式就在我们家里举行。按照老规矩,师父请来了他的师兄弟,也叫来了他的徒弟和徒侄们。平时他们在我的眼里都是大人,有几个我还要叫 “叔叔、姑姑”呢,现在按照老规矩却都成了我的师哥、师姐了。拜过了祖师爷(师父带来的一张唐明皇画像),又给师父磕了头,见过了各位师叔师伯,又见过了众位师兄师姐,简单的仪式就算是结束了。我家准备了一桌酒席,请大家吃了一顿饭,这就算是我的拜师礼了。要是按照过去的老规矩还要写下“字据”,现在是新社会了,那一套不合时宜的东西也就免了。
因为师父看我嗓子好,长相又俊,他和几位师伯师叔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叫我学了小旦。其实他收我为徒的时候早就打算好了,要我和他一样唱小旦,把我当成了他艺术生命的延续。他认为我是一个可造之材,在我的身上寄托着他后半生的希望。其实师伯师叔们也都知道这一点,就都随声附和了一下,谁也没有提出异意,这事就算定了。
师父要求我每天早晚都要到他家里去,到了农闲的时候还要住在他的家里,这样我就成了他的入室弟子。师哥师姐们嘴上没说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都有些嫉妒我,因为在他们学徒的时候,谁也没有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
虽然是新社会了,徒弟不再挨师父的打了,可是学戏究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那苦也真没少吃了。因为是学小旦,从一开始师父就叫我缠腰,用一根长长的白布带子缠在腰上,防止腰身变粗,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能解下来。大人们说,这主要是为了在练功的时候不会扭了腰,在唱戏的时候容易提起丹田气来,高音才能够唱得上去。
受戏班子的影响,在我们村有一个风俗,就是姑娘们从小就要缠腰,长大以后,一个个都是杨柳细腰的,身条非常好看。唱小旦的为的是扮相好看,缠腰就比平常人更要下功夫。又因为男人从生理上腰就比女人粗,所以缠得也就更狠一些,这反而倒为我日后的变装生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记得刚开始的时候,第一天早晨起来是妈妈给我缠腰。她整天干农活儿,身体很强壮,劲头儿也大,缠腰的布带子把我勒得连喘气都困难,我觉得难受极了,又哭又闹,非要把布带子解下来不可。妈妈和奶奶对我是连哄带吓唬,我这才不闹了。
奶奶说:“缠腰算什么,这就是怕你的腰越.长越粗,长个水桶腰还怎么唱小旦呀?只能扮丑婆子了!我小时候裹脚,生把骨头给弄折了,那才叫疼呢,这时候不兴裹脚了,你们女孩子少受多少罪呀!”
“丑婆子”,我在戏里见过,不就是《拾玉镯》里的刘媒婆那样的人吗?脸上画着皱纹,还点了一个大黑痦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哪有里面的小旦孙玉娇漂亮啊?
妈妈说:“你是愿意演杨柳细腰,人见人爱的漂亮姑娘孙玉娇呢,还是愿意演那个水桶腰的丑婆子刘媒婆呢?”
我一边抽泣着,一边说“我愿意演漂亮的孙玉娇。”
“那就别哭了,好好的把腰缠上。”
妈妈把我送到了师父家,到了师父家里,他一看我的腰就说不行,他给我解下了布带子,亲自给我缠。他缠得更紧了,把我勒得直翻白眼。可是为了能演漂亮的孙玉娇,不演丑婆子,我就强忍着,一声也没敢吭。缠好了之后,师父要求我一天也不准解下来。
小孩子一般都是三分钟的热乎气儿,为了叫我能够坚持学戏,师父对我说:
“你看戏台上的那些小姐、丫环们又擦胭脂又抹粉,穿着花衣裳,多好看呀,你要是学好了戏,也这么打扮,你也这么漂亮,好不好啊?”
为了以后的漂亮,我什么苦都吃得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妈妈给我缠腰的时候,我就让妈妈使劲勒,就连夜里睡觉的时候我都不解下来。
每天早晨起来我都要跟着师父到清泉河边去喊嗓子,练声,喊上半个钟头之后才能回家去吃饭。早起我不怕,山里人早起是习惯。然后这一天就没事了,师父要下地干活去了,我们几个小孩就自己练功。学什么的就练什么。有练唱腔的,有练武功的,有练台步的,有练身段的,一边练一边玩儿。玩儿什么呢?因为是学唱戏,我们就演戏玩儿,你演公子,他演老爷,我不是演小姐就是就丫鬟。别以为丫鬟都是配角,那戏里的红娘、春香、春草都是主角。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到师父家的院子里来,看我们演戏玩儿,我们得意极了。
一到了冬季,我们这些学戏的孩子可就受罪了。农闲了,师父不干活了,专门教我们学戏,因为要准备过年的演出,所以师父十分卖力气,我们每天两顿都在师父家里吃。在师父家学戏,学唱腔我不怕,一大段唱词学上几遍就会了,大人们都夸我聪明。我最怕的就是练身段,先练胳膊腿儿,什么劈叉、下腰、卧鱼儿、云手、风摆柳、行云流水、碎步等等,名字太多了,我都记不下来,反正师父叫练什么,我就练什么。好在当时岁数小,筋骨软,倒也不算太吃力。
师父可真有邪的,有一天他在院子里泼了一地水,天气冷啊,没多一会儿就冻上了冰,本来孩子们都爱滑冰玩儿,可现在我最怕到冰上去了,因为要在冰上练身段。腰板儿要挺直,头上顶着一本书,两条腿之间还要夹上一个笤帚疙瘩,在冰面上跑圆场。头不能动,身子也不能摇晃,因为师父要求,头顶上的书不能掉下来。步子要小要碎还要快,夹着的笤帚疙瘩也不能掉下来。年龄小,顾了上头顾不了下头,一不留神就会摔跟头,哪一天我都要摔上十几个跟头,爸妈在旁边看着也不管。屁股摔得青一块红一块的,疼得我哪天也得哭上几次。
师父说,他的师父学戏的时候,也是冬天在冰面上练跑圆场,那可比我们难多了,要在脚上绑上跷,就是三寸长的木头小脚,头上还要顶一碗凉水,弄不好就洒一脖子,灌到衣服里去,浇一个透心凉。两条腿夹着的笤帚疙瘩一掉下来,师父拣起来就打。那木头小脚怎能不滑呢?那摔的跟头就多了去了。我问师父,为什么要踩跷?跷什么样儿?师父说,过去女人时兴裹小脚,就和你奶奶的小脚一样,过去唱戏都是男扮女装,在脚上绑上一双木头小脚,再穿上裙子,只露出小脚来,这样就更像女人了。过去凡是学旦角的,都要学踩跷,到他这辈儿就已经不兴踩跷了,在他的师父临死的时候送给了他一副跷鞋,留作念想儿,这副跷鞋他一直锁在箱子里,每当看到了这副跷鞋的时候就想起了师父。我想这踩跷可能和秧歌会里踩的高跷差不多,就是短了一点儿罢了。我想起了奶奶的那双小脚儿,虽然早已经放开了,但是还是很小,连我这么大孩子的鞋都能穿,比妈妈的脚可小多了。
要说奶奶那可是真疼我,今天给我煮鸡蛋,明天买冰糖的,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留着。每天都亲自给我梳头洗脸。洗完脸之后还要给我抹上一脸蜂蜜和鸡蛋清儿,等梳完头之后,才把蜂蜜洗掉。奶奶梳起头来可麻烦了,梳子要蘸刨花水,要梳上半个钟头,用完了梳子,还要用箅子,每天还要在我的头发上抹上杏仁油,然后才编好辫子,系上头绳。我最喜欢的是过夏天,因为奶奶总是摘几朵指甲草花,砸烂了给我染指甲。红红的指甲真好看。奶奶的手很巧,妈妈给我做的哪一双鞋她都要绣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