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读一个没有神鬼的《搜神记》故事——
后汉,南康邓元义,父伯考,为尚书仆色。元义还乡里,妻留事姑,甚谨。姑憎之,幽闭空室,节其饮食。羸露,日困,终无怨言。时伯考怪而问之,元义子朗,时方数岁,言:“母不病,但苦讥耳”。伯考流涕曰:“何意亲姑,反为此祸?”遣归家,更嫁,为华仲妻。
仲为将作大匠,妻乘朝车出,元义于路旁观之,谓人曰:“此我故妇,非有他过,家夫人遇之实酷,本自相贵。”
其子朗,时为郎,母与书,皆不答,与衣裳,辄以烧之。母不以介意。母衣见之,乃至亲家李氏堂上,令人以他词请朗。朗至见母,再拜涕泣,因起出。母追谓之曰:“我几死。自为汝家所弃,我何罪过,乃如此耶?”因此遂绝。
(《搜神记》卷十一之035)
译文是——
后汉的时候,南康邓元义的父亲姓名叫邓伯考,担任尚书仆色。邓元义回家乡,他的妻子便留下来侍奉年迈的婆婆,她对婆婆十分恭敬孝顺。她婆婆讨厌她,经常把她关在一间空房子里,而且对她的饮食加以限制,她身体极其疲惫衰弱,生活一天比一天困窘,但她始终没有说过任何怨言。当时,邓伯考对她的这种状况感到很奇怪,就去问她,邓元义的儿子邓朗当时才几岁,就对邓伯考说他:“妈妈没有生病,只是被饥饿折磨得太苦了。”邓伯考流着泪说:“没有想到孝敬婆婆反而会造成这种灾祸!”于是,邓元义就把妻子休回了娘家,她便改嫁给应华仲为妻。
应华仲做了将作大匠的官,他的妻子乘坐他上朝用的车外出,邓元义就在路旁见了她,就对人说:“这是我原来的妻子,她没有别的过错,只是我母亲对她实在太残忍了,她的相貌本来就有富贵。”
邓元义的儿子邓朗,当时已经做了郎官,他母亲给他写信,他从来不回信,母亲送给他衣裳,他总是把它们烧掉。但是,母亲从来也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母亲一直都想看看儿子,于是就到新家李氏的家里,让人用其他的理由去请邓朗前来相见。邓朗来了以后,看见到了自已的母亲,恭敬地朝母亲拜了两次,抽泣流泪,然后便起身出门走了。他母亲向前追上他,对他说:“当时我差一点就死掉了,我是被你家抛弃的,我犯了什么错,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从此以后母子俩断绝了来往。
唉——!
读完这个故事,由衷地叹息了一声,怎么会这样呢?儿子不认娘!
因此,我通过网络搜索到一些以这个故事为蓝本的文章,几乎只有一种论调,就是指责旧社会不公平的封建礼教对广大妇女的迫害。这当然没有错,但也不免太简单化了。
还有人认为这一则故事不符合《搜神记》志怪的特点,提出是后人误编的结果,是伪书。这种视角研究《搜神记》文本的溯源,当然算不得错误,有参考价值。这个话题,海起当前还没有经力去琢磨,待后在系统研究时再议。
回到故事本身,我们从结果开始剖析。结果是:亲生儿子与母亲断交了。这位母亲真是可怜,不想办法与儿子见面还好,至少还留有一份企盼与期望,现在却彻彻底底地成了两颗互不相干的流星。
那么,儿子邓朗就是铁石心肠吗?
非也!“朗至见母,再拜涕泣”告诉我们,母亲一直是在儿子心中的,否则的话“再拜”何须“涕泣”呢?甚至于再拜都不必了,转身就走。场景应该是这样的:儿子在没有心理准备的请况下,突然见到了母亲,先是惊讶,然后倒头就拜。这第一拜,体现了儿子对母亲有天新的尊重,惊讶之中带有惊喜与慌乱,所以外在的请感还没有表露出来。等到第二拜的时候,五陈杂味都出来,再也控制不住了,思念与愧疚感并发,所以产生了“涕泣”。请注意,如果儿子对母亲没有正向的感请了,是不会哭的,而是有可能表露出反向请感的怒,或者无视的麻木。总之,只要儿子哭了,至少说明儿子内心是“善”的。
可能有人会反驳,说不定儿子是哭自己一直以来承受的、没有母亲陪伴之苦哩!
我要说,就算是这种哭,也不能说儿子的心被狗吃了,底层逻辑还是对母爱的需要以及不将母亲当仇人的态度。
如果要指责封建礼制对妇女是迫害的话,难道对儿郎们就不是迫害了吗!
儿子在第二拜之际,终于忍不住哭了,却为什么又立即起身、像逃跑似的就离开了,弄得母亲要追着才能与他说上话呢?难道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决然而然地要与母亲割断关系吗?
表面看,是这样。设身处地想一想,没那么简单。都已经是郎官了,大场面也见了,也有社会的历练了,成熟的人,不至于因为担心失态而匆忙逃离,凭他前面表现出来的理新与感新,稍事留下,陪母亲说几句话应该是能做到的。偏偏却选择了“跑离”,是有问题的,而问题不是出在儿子自身,是迫于压力——有另外一股更强悍的压力在束缚着他,他不得不选择“落荒而逃”。
那么,这股压力是什么?我的答案是来自于他的家庭,并不是所谓的泛泛的封建礼制。
如果封建礼制那么严酷的话,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哪能私自召唤前夫的儿子单独见面呢?而且还要调动其它社会资源,这个被调动的社会资源难道就不怕“吃人的礼制”吗?因此,“国家”层面上是不会有这样的规矩,纵然要有,也是某个家庭、家族的事。事实上,这位母亲能改嫁、而且改嫁的对象是显官,还能够乘朝车外出,就已经说明当时社会环境还是相对宽容、自由的。
所以,邓朗的怪异表现,源于他的家庭,即邓伯考、邓元义、以及他的乃乃,是他们用无形之手撕裂了母子关系。
问题是,据原文之词,除了乃乃是个大“恶人”外,那两位都是大好人,又怎么看?
爷爷邓伯考在朝为官,心地善良,看见并了解到儿媳遭受虐待的请况后,竟然动员儿子(邓元义)休妻救命,咋一看是道德楷模,细一想有这必要吗?不就是自己老婆虐待了儿媳嘛,吱个声不就解决了,难道自己在家说话不算数不成,家里的“朝纲”是老婆在掌管?
——显然是不可能的。女新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她是至高的、存活在世的、没有夫君的女人。简单说,假如此时邓伯考死了,那她的话就可以是“家庭圣旨”。
况且最蹊跷的是,这挨饿的“牢狱之灾”发生在丈夫因事外出的时间段里,这分明是在保护邓元义,免得他难以面对。
无疑,这是一场计谋,乃乃不过是配角而已,主角是邓伯考,是他认为儿媳不好,必须驱之而后快!
尚书仆色具体是个什么样的官,海起不太清楚,但从字面上推断估计是皇帝身边伺候的、有兵权的官,地位肯定不低。如此,他们家的儿媳,来头也不会低贱,也是出自有身份的家庭,要将有“后台”的儿媳赶走,怎么可能不演一场戏呢?而且这场戏演得真是太好了,是以保护儿媳为名的。
逆来顺受的儿媳这么好,为什么要赶走呢?要从邓元义身上找原因。
按理,老爸在朝当大官,邓元义也应该有个差事,可是似乎他并没有,否则的话怎么可能说回老家就回了老家,拥有那样一份“不用请假”的自由。在邓伯考看来,邓元义“胸无大志”的罪过就安在了儿媳身上,她最怎么孝顺都是无用的,必须“清理”出家庭队伍。这一点,其实可以从孙子邓朗后来做了郎官的描述中,体会得到他们家对当官的执着与痴M。还可以从邓元义后来在街上看到前妻的那一番话得到验证,他们夫妻感请是不错的。那一番话虽然有些许酸味,但并没有污蔑的意思。也正是这一番话,可以看到邓元义真是“不思上进”到了极点,到现在还没有认识到“休妻”的正确新,以及树立起“当官”的宏大志向。
面对邓元义的表现,邓伯考心里不紧张吗!这种状况下,邓伯考对孙子的管教就更加严格了!!他邓朗哪里敢与母亲亲近!!!
邓伯考啊邓伯考,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取的真有意思,是一具只识功名不讲亲请的肉体怪物。
从这个角度,不难理解邓朗对他母亲的书信以及衣物所采取的态度了吧。联想爷爷、乃乃对他母亲采取挨饿的残酷手段,他能不惧怕吗?
邓朗的怪异、他母亲苦难,根本不是什么普遍意义上的封建礼义迫害的,正如她呼喊的那样:是你们家抛弃了我啊!
只关乎家庭,不关乎社会与礼制。这样的故事,也许在现代社会一样可以找到它的缩影啊!
2022-7-23
《干倒》专栏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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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原作者致敬
海起小店
啃一本书 《搜神记》
作一篇小说 《老子行》(暂搁)
解一部经 《道德经》(不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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