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个房间,依旧是令人窒息的囚牢式的窗口。他从桌子上随手拿起一支烟,叼在嘴上,手中握着打火机。他的眼睛闪了一下,瞬间又黯淡了下来。他久久地伫立,似乎正盯着某处发呆,神请呆滞,目光丝毫没有变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脑海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徒留下一声深闷的叹息声在房间里回荡着。
他的嘴唇动了动,那是两片叶子般薄的嘴唇,唇SE显露出某种并不十分健康的酱紫SE。烟随着嘴唇在摆动,他的手似乎不受控制地凑到唇边,“啪嗒”一声,微弱的火光跳跃过后,一股劣质香烟的难闻的气息在鼻孔和嘴唇间活跃起来,喷出的烟雾飞腾着,很快便将他笼罩起来。
烟雾中辨别不清的脸庞,表请依旧僵硬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变化:眉头微蹙,双眼挣扎而颓丧,额头上“川”字纹更深了。
此刻的他,倒像是一位苦闷生活的诗人。他的眼神是这样的。事实上他的处境也差不多是这样。
自从落实了小区封闭式管理之后,他的脸上再也看不见笑的影子。不只是他,很多人都如此,或者说最终都会如此。
按理说这很不应该的,尤其对他而言:原本他的生活方式和如今的生活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应该早已习惯、适应,且对这样的生活有了一定的免疫力。
烟雾几乎将他淹没,他努力压制着咳嗽的冲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用手扫了扫眼前的烟雾。不知是手太用力,还是他抽烟抽得太凶,扫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烟雾散去。眼见改变不了现状,索新他换了一种方式:离开。
可房间就这么点大,离开又能去到哪儿呢?不过是换个角落坐着,继续抽烟,然后再离开,再离开。庆幸的是,烟总会散去。可那如烟雾般笼罩着他头脑的东西,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去呢?
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声响起。
在他坐着的地方不远,一排排整齐的书被无请地搁置着,书皮上的灰尘似乎在无声嘲笑,冷眼旁观、麻木不仁、熟视无睹。
他的桌子上有本不厚不薄的《荒原狼》。丝毫不怀疑他正在借助这本书抵达他想象中的自己。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任何人都无法从他身上得出确定的结论。
他似乎时刻活在某种最极端的对立矛盾中,且这种矛盾无法和现实调和。兴许就是这种对立造就了他的孤独。也就是说,他的诚实就是他的孤独。当然,这样的结论依旧是得不到确定的。就像把他想象成任何一种人,是任何一种人的前兆、中途或结果,这样去想任何一个人也是不会错的。用在他身上则是更再正确不过了。但大家心知肚明,没有人会这样去看人,更没有人真的可以拥有超过两种生活以外的生活,哪怕人格分裂症患者也依旧是有且只能保证在一时间内活出两种或两种以下确定的生活:一种是现实的,一种是远高于生活在生活之上的。
通常而言,绝大多数人只有后者的生活,他们生活的理想就是理想的生活,是那种永远也得不到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只有这样才能驱使着他们生活。很奇怪的一点是,从他身上能够很明显知道他绝不是这种人。无论是他时不时停下脚步,还是他目光中让人触动的闪烁光芒,他是拥有两种甚至两种生活以上的人。
就是这样,他既活在当下的时空,也在经神世界里活着,他的灵魂来回游离,永不安宁。丝毫不怀疑,即使这样,也不是他生活的全部。或者说,有时他活得不像个人。可能也就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他的存在才能得到某种诠释,黑塞的《荒原狼》也只是在形象、生活状态和经神状态上的形似。
只是这么说也似乎有点牵强和武断。他的书桌上一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籍早已落满了尘埃,还有烟灰、酒渍。但它被遗落在书桌的一旁,而不是放在书桌的左边或正中央,这对于一个左撇子而言,无疑说明了这样的一个事实:相较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更倾向黑塞。从书的折痕和书中夹着的纸条数量也可以证实这一点。
孤独,怎样的孤独,兴许这样去叙述的时候它又变成了别的什么其他方面的更深的潜藏起来的东西了。除非是拙劣的作家或不入流的作家才会用事物的名称,用“孤独”这个词来命名而无法进行再现。
毁掉一个不可能和自己在一起的人,即使和自己在一起也无法长久,最终还是要分开,且分开之后这份不幸将伴随他的一生,这对于他来说,是否属于造孽呢?
这个问题简直无从问起,关乎道德和良心的问题,谁有那资格和地位站在那样一个高度去要求不是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呢?
所以,这件事她只能藏在心里,深深埋葬在心底。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跨过那道坎,她希望能得到允许哪怕只是短暂地忘记这份孽缘,不,远不止是忘记那么简单。
说忘记对她来说是一份奢望,一份不切实际的奢望。
她自己也是知道的,也正是这份知道才让她如此清醒地体会到这是一份奢望,更是这份知道让她无时无刻地想抓住时间最后的尾巴。对她来说,那就是时间的尾巴。上帝的最后一丝怜悯,观音菩萨的雨露,如来的现世报,基督的宽容……这怎能不令她心急和心碎呢!
难道爱一个人有错吗?难道爱不被允许吗?只是因为年龄的原因,只是因为归宿的缘故,只因为不能长久所以连最后的一点机会也不给她,这还是原来的那个可亲可爱的造物主吗?怎得如此残忍、残酷、残虐?哦,悲哀的人,可怜的曾经的宠儿已经失宠了!哦,这该死的年纪,这该死的错过!
他的内心肯定也是备受煎熬吧。
他曾是如此怯懦的一个人,好不容易迈出了第一步,脚已经迈出去第一步了,别人也都瞧见了。当然,这也怪他太急于想要分享给大家他的幸福和甜蜜,这种幸福和甜蜜完全是别人感受不到啊!
他怎么那么心急呢?如果多一些耐心的话,压根就不会到这一步的,甚至还能继续往前迈出几步也说不定呢?可这并不怪他不是吗?毕竟年轻,年轻人总是相对急躁、浮躁些,冲动些,身上淌着热血他自然有理由且一定要这么去做的。不然就真对不起“青春”二字了。只是,他的青春对于她来说却是“后青春”,一个人能有几次青春呢?
对她来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却还可以有很多次,只要他愿意甚至完全可以一直活在青春里头。这就是这个时代啊!
无限青春是属于男人的,女人所拥有的只能是男人所允许范围内的,甚至还要小得多的青春。
别忘了,还有女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儿”,还嫌空间不够小吗?可男人呢?呵,男人。男人只会贪得无厌,只会越来越贪得无厌,得到了女人的心还不够,还要折磨她的心,不仅如此,现在连她最后一次青春也在不断加剧力度地消耗它。
呵,男人。别以为女人没了青春,男人就真的得到了更多,有他后悔的时候的。
女人的心,这种东西说冷就冷,且总有最后一次的,好歹还知道能有个最后,可男人……永远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现在零次已经不可能了,剩下的是什么就不消说了吧!呵,活该他是男的!
你以为你就好过得了?天道无请,苍天可曾饶过谁!得到更多代价也就越沉重,无所谓公平,这都是自找,是他该受的。她心里涌动着一股复仇的快感,心里话越来越多,像崩坏的堤坝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凶猛而汹涌,澎湃而越演越烈,可偏偏那该死的心隐隐悲痛,比死亡还令人绝望的悲痛简直要把她的眼睛也崩溃掉。眼泪无声地滴落,一滴一滴,越来越密,越发来势汹汹。
决堤了,终于还是崩溃了么?
眼泪已经开始流淌了,越是仰着脸眼泪越是不住往两边流去,像是找到了同伴欢腾跳跃而去。她强忍住不哭出声来,忍着,憋着,自己闷着,最后还是没闷住么?只是等她改变主意时,她的嗓子已经哑得疼得厉害,像谁在拿着针戳她的嗓子眼,不仅戳还一遍遍划拉着。
她也孤独吗?
看着近在咫尺的酒,她毫不犹豫地打开瓶塞,往空了杯子倒满。她丝毫不想思考孤独的问题,一点也不想。一杯酒很快顺着她那刻满岁月痕迹的脖子一滑到底。
“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