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鸿雁
图:来自网络
01
杠爷90多岁了,腿脚是越来越不灵便了,每天他都拄着拐杖,拖着一把椅子,追着太阳晒太阳。
一个人的时候,就闭目养神;有人过来搭讪两句,就兴致盎然地讲起前三朝后五代,跟着大家哈哈一笑,乐呵乐呵一天就过去了,成了真正的闲人。
要是搁以前身体好的时候,杠爷是怎么也闲不住的,他是从忙碌中过来的。
杠爷是独生子,十来岁没了爹娘就开始四处晃荡,讨过饭,被抓过壮丁,给队伍上送过粮食,吃过诸般苦,熬到新中国成立,又回到了家乡。
那时杠爷已经是个大小伙子,家徒四壁,可有模有样又肯出力干活的人,还是受姑娘青睐的,加上杠爷大小是村委会的一员,很快就成了家。
可惜,杠爷命硬,儿子刚满三岁,妻子就没了。此时杠爷已经是生产队长了,很快就续娶了一个填房,带来一个怀抱着的闺女。
没想到的是,闺女刚满两岁,娘又没了,杠爷决定不再娶了,他怕再克别的女人。
村里一众的大婶嫂子都劝他,年纪轻轻带两个孩子怎么过日子,再娶一个可以照顾两孩子,拾掇家里缝缝补补。
别看杠爷人温和,轻易不发脾气,遇见谁都是没开口先笑,双手敬上一支烟,可这会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人都给领家里了,他臭着脸把人赶走了。
自此,谁跟他说再娶他就跟谁急。
02
日子一天天的熬,孩子们也一天天的大了,儿子继女都到了成家的年龄了,杠爷又做了一个让人没法理解的决定:他把亲儿子送出去做了上门女婿,留下了继女招上门姑爷。
这可把村里人都急坏了,杠爷人缘好,也热心,大伙都希望他过得好,劝他的人一茬又一茬,靠着亲儿子多稳妥,继女以后不养老送终怎么办呢?
杠爷的心却很宽,继女是从小带大,当亲女子养的,不会有问题,自己留着继女,她就不用出门子看公公婆婆的脸SE,也算对得起她娘了。
亲儿子是个男人,男人吃点苦受点罪不算啥,在家里是顶梁柱,出门了也是要撑起一个家的,谁叫他是个爷们呢?
任亲戚朋友说破了天,杠爷四平八稳,谁都撼不动。
从此,儿子离开了杠爷的庇护,到了另一个小镇去立别人家的门户了。
杠爷给继女草持了婚礼,继续护佑着这一家人,杠爷家底不算厚,可比一般人还是要强得多的,何况他是队长,继女,女婿过得也比旁人要强。
可怜了杠爷的儿子,在杠爷的羽翼下没怎么吃过苦,一下子进入一个新的家庭还要做顶梁柱,苦熬了一年多才得心应手。
03
很快,杠爷的儿子给他添了一个孙女,继女也有了一儿一女,杠爷升级做了爷爷。
这时候开始分田到户了,杠爷也不做队长了,就一心一意地草持家里地里,照顾一男一女两个孙子辈。
女婿因为在队上的时候会开拖拉机,这时候就吃香了,每天这个请过来那个请过去,好烟好酒好言语地恭维着,就吃顺了嘴,喝惯了胃,见天的都是一副大老爷的架势。
地里,家里,坡上,菜园,孙子,杠爷是一把抓,房前屋后田埂上都栽上树,每天忙得像是个被鞭子狠抽的陀螺,继女就天天的跟在女婿后面,伺候着男人。
没几年工夫,女婿就拆了杠爷的土房子,盖起来三间砖瓦房,杠爷带着大孙子住一间,中间是堂屋,另一间继女夫妻带着女儿住,厕所和厨房是独立出去的两小间。
继女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杠爷也跟着沾光,住上了当时很让人眼馋的新房。
杠爷的儿子这边,刚刚分田到户,手里攒了两个钱,岳父岳母一年之内都没了,那时候过丧事,就是亲戚朋友扯三尺的布就来了,叫做送孝帐,主人家却要好饭好菜招待好几天。
丧事办完,儿子原本就贫寒的家里更加贫寒了,五六岁的小姑娘,父母忙的时候,就牵着牛在野地里放牛。
儿媳妇想让儿子把杠爷接过来帮忙照顾家里,谁想杠爷头一扭,我的事现在不用你们管,老了也不要你们管。
儿子媳妇只好作罢。
杠爷的女婿红火了三五年,政策开放了就有很多人买车学车,女婿的生意一下子就受了影响。
可他不思改变,有人请还是一副大爷样,没人请就和媳妇两人在家里琢磨着好吃好喝,当然仅仅是和媳妇两人而已,再多的好东西都没有杠爷的份,因为那是他自己挣来的。
杠爷也不计较,他有一点小手艺,编得一手好篮子,农闲的时候,杠爷就出去买竹子,自己编篮子卖钱零花。
每次卖了篮子,必定要买一些苹果,油条之类的零嘴,不是带给别人,是带给他那个当惯了大爷的女婿,偶尔两孙子也能尝一口。
杠爷的儿子儿媳妇一个人恨不得分出三个身子,地里家里坡上河里,连独生的孙女有空都在田里帮忙,三口人苦熬苦过。
还好,时间对谁都公平,一晃数十年过去,孙子辈的也都长大了,两个孙女一个孙子都出门打工了,杠爷和继女,女婿的机争鹅斗也拉开了序幕。
04
杠爷过六十岁的时候,女婿大草大办了一场,从此两人之间就打铁锤子碰铁块似的,叮叮当当地碰起来。
过寿之后的秋收结账时,杠爷找继女要了一点钱,买了一口棺木,这原本应该是做儿女的给备好,杠爷就想着自己把什么都准备好,继女人年轻,想不到那么周到。
毕竟人活七十古来稀,他已经过了六十大寿了。
买回了白茬的棺木,杠爷找漆匠漆了里四层外四层,漆得油光水亮的,望着这棺木,杠爷就想象自己躺里面一觉睡过去,这辈子就了结了。
不曾想杠爷没有开心几天,棺木刚刚干了漆,女婿就把棺木卖了钱,杠爷一问,女婿振振有词说是花他的钱买的,他爱卖不卖杠爷管不着。
杠爷没有多说,只是农闲时更加紧地编篮子。
过了一年,杠爷把田埂上的树请人放倒三棵大的,请木匠师傅来家里又做了一口棺材,亲自拿着砂纸细细打磨光滑,盯着漆匠师傅上漆。
足足忙活了十多天,一口棺木才像模像样地摆在了杠爷家的闲置房屋里。
然而,杠爷出门去卖了一趟竹子,女婿又把棺木给卖了,原因是这棺木是树做的,树虽然是杠爷栽的,但长在他的田埂上,遮了他的庄稼,影响了收成,所以也是他的。
杠爷再一次沉默了。
05
以后,杠爷不再多言,只是低头干活,闲了就买竹子编篮子。
一斤竹子一MAO一二,一个篮子卖八块十块,好的时候可以卖到十二三块,一个篮子大约需要八斤到十斤竹子,杠爷挣的就是个手工费,每次攒够了十二个篮子,杠爷就半夜三点起床,用扁担挑起篮子,走三十里路到县城里去卖。
杠爷这一挑就是五六年,期间孙子孙女过年回来偶尔也塞给他几个钱,终于在67岁这一年,杠爷又给自己买了一口棺木。
这回杠爷是理直气壮地好好地打磨棺木,想着女婿应该没话说了吧,这可是实打实的自己挣钱置办的,杠爷就是要告诉姑爷,我自己埋自己。
可是女婿还是把棺木卖了,原因是杠爷人没死,家里放着棺木瘆得慌。
杠爷这回开始大吵大闹,指责女婿的不对,说这是他辛苦好几年才攒的棺材,然而杠爷话音未落,坐在桌子旁吃肉喝酒的女婿突然抡起椅子,照杠爷的头就砸了下来,顿时,杠爷的眼睛就被血蒙上了,不大会儿就一头一身的血。
继女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带杠爷到村医务室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杠爷自此心如死灰,在儿子又一次来看他的时候,提出了想跟儿子过的要求。
儿子一脸的无奈:我是上门女婿,事请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媳妇说女儿大了,将来找上门女婿,怕家里负担太重,女儿受委屈。
杠爷一阵心慌。
儿子说等闺女成家后,掏掏闺女的口气,如果孩子们同意,媳妇也不会说什么。
杠爷心里又活泛了,有了一线希望,毕竟那个孙女他是知道品新的。
06
大孙女结婚的时候,杠爷已经七十岁了,他特意买了两个大红瓷盆拿去当贺礼。
杠爷的儿子自然明白杠爷的意思,当天宾客都离开以后,他哭着跟闺女,女婿说起了杠爷,小两口一商量,行吧,我们起房子的时候给爷爷留一间屋,他爱来我家住就来我家,爱回姑姑家住就回去,随他的便吧。
杠爷的儿子目前住的还是土房子,大孙女定下了拆旧房子的日子,杠爷在那天的清晨,扛着他的破旧的铺盖卷来到了儿子家。
建房可不是一般的累,家里家外,师傅徒弟,还要打下手,杠爷的儿子忙得脚不沾地,杠爷却不慌不忙,吃完饭就帮忙筛细沙,从早筛到晚,儿子偶尔过来帮把手。
杠爷每天最早起床,最晚睡觉,一个人不停地筛,从开始盖房到泥好墙,杠爷是一天都没有落下,好像要把这些年来没有帮儿子干的活全部都赶出来似的,又好像是要讨好儿子,争取融入这个新家庭一样。
总之,杠爷有使不完的劲,七十岁的人,一点儿都不输小伙子。
搬新家那天,杠爷比谁都高兴,凌晨三点就起床了,在火盆里堆满了柴火,烧得旺旺的,人离火盆三尺远都能感觉到热气袭人,把儿子用钢圈做成的火盆架外面的外胎都烧没了。
那是杠爷最开心的一天。
进了新家,杠爷把头一天打扫干净的屋子里里外外又打扫一遍,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铺盖卷搬进了自己的专属房间。
他的铺盖卷已经全部换成新的了,一切都是新的。
儿子要求杠爷以后就闲吃闲喝,什么事请都不要草心了,可是孙女两口子出门以后,杠爷就叫儿子去买竹子,他闲得发慌。
儿子不想去, 杠爷就自己翻山越岭地去找去买;儿子怕了,就自己去买点回来,后来在杠爷的带动下,闲暇时也跟着杠爷编起了篮子。
爷儿俩编篮子,还别说,平时的油盐钱也就够了。
杠爷再也没有回过继女家,那个他辛苦劳作了一辈子的地方,也是他的伤心地。
07
大孙女添了小重孙子,杠爷天天都喜欢得合不拢嘴。
继女的儿子女儿也都结了婚了,儿子在县城里买了房,女儿远嫁到了外地,女婿在一次喝醉酒之后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过年的时候,杠爷家里来了稀客,继女带着儿子,杠爷的孙子来拜年了,提着大包小包,什么牛乃,核桃粉,还有波司登羽绒服,足力健鞋子,全部都是给杠爷的。
大孙子给杠爷道了歉,说自己的父亲做的不对,他自己好吃懒做,儿子长大了,盖不起房子,就想着撵杠爷走给儿子腾房子结婚用,杠爷为家里辛苦了几十年,父母做的实在不应该。
杠爷的眼睛红红的,一句话都没有说。
孙子说想接杠爷一起去城里住,替杠爷养老,杠爷拒绝了,说他喜欢乡下,在乡下过得自在。
大孙子隔三岔五就来看杠爷一回,买上一大堆的东西,别人问起,大孙子就说小时候是杠爷抱大的,吃着爷爷买的零嘴长大的,该孝敬爷爷。
杠爷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了,大孙女一家人待他不错,过了八十,说什么都不让他干活了,每天就闲吃饭淡草心,看着重孙子跑来跑去。
大孙子也有了女儿,杠爷有了重孙女,大孙女还专门塞给杠爷一个大红包,让杠爷给了重孙女。
眨眼间就是十年,杠爷九十岁的时候病了一场,在医院呆了十多天,出院的时候,大孙子去结了账,付了三千块钱,大孙女跟大孙子僵持了半天,大孙子坚持要自己付钱,说爷爷有他一半。
杠爷平时就坐在屋角的大槐树下,太阳大了,就躲一躲;天凉了,就晒晒,在大槐树下,可以看见儿子每天吃饱喝足跟媳妇去遛弯,可以看见孙女孙女婿每天上下班,还可以看见大孙子偶尔来看他。
够了,这就够了,杠爷以前是一个人,现在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和和气气,他每天都裂开了嘴巴使劲地笑。
活了快一个世纪了,不容易,该吃吃该喝喝,该忘的就忘了,杠爷现在只想看着儿子孙子重孙子天天的在眼前晃悠,他已经很知足了。
杠爷常跟人说起自己是个有福的人,遇上了好世道,尽享福了,把这一生的辛劳归为尘土,说得轻描淡写。
其实,大家都知道,杠爷人品好,处处与人为善,心里也看得开,纵然继女和女婿曾经苛待过他,他始终没有说两人半个“不”字。
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谁不遇上点沟沟坎坎,少点计较,别那么多的理所当然,就少生闲气,身体好心态好就是幸福。
杠爷现在已经90多岁了,有人说杠爷有一百岁了,杠爷自己不说,我们也不清楚。
天天的杠爷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揪着花白的胡子坐在大槐树下,乐呵呵地晒太阳。
看,杠爷的大孙子又来看杠爷了,后面跟着重孙女,远远地喊着太爷爷,杠爷笑得一脸的褶子里都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