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这年头,总有人好为人师,总有人恨铁不成钢,非要对我晓之大义,陈之利害,将各类真假莫辨的时政信息,排山倒海一般地向我推送。各种挖苦讽刺,各种道德绑架,痛批我只知道风花雪月,而不能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SE,跃马横刀做时代前驱,做鲁迅、做秋瑾、做龙应台、做阿赫玛托娃、做帕斯捷尔纳克。
我不过是一个自觉地处于意识形态边缘的小人物,从来坚信“政治是短暂的,文化才是永恒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恨我不爱国、不救世、不当花木兰?不断向其解释,我只想实干兴邦,愚公移山,教书育人,韧新经神,细水长流,久久为功,但越解释,越夹缠不清,一上来就扣个大帽子,说我根本不是知识分子。天下多事,往往源于有人偏好诛心大法,以己律人,以理杀人。自己做不到当烈士,偏偏要别人当烈士。自己不弄一个阵地去摇旗呐喊求仁得仁,却偏偏要检查别人的后花园里为何只种陶潜菊花,而不设陷阱、埋地雷、凭栏处壮怀机烈。
任何一个公民,对于别人有所评判,无论是爱是憎,或吹或黑,都是他的权利——我坚持捍卫我们的思想言行有这个自由裁量权利。任何一个知识分子,也应该容许有人不问青红皂白挟有仇隙碎话几句,骂骂几句,这样方更能见出一个人的文明、自信、成熟与宽容。我没有那么玻璃心急火攻心,但是,也觉得这些一腔悲怨的朋友不免戏经附身,自以为自己真理在握,头带光环,于是,己之所衣,强施于人。要知道,我们的文化,常常是昨日如斯,今日如斯,明日也如斯,谁都无法摆TUO政治之索的羁绊。每一个知识分子的文化态度,都是一个有关舆请、国请、权术制约、时代环境及自身文化理想的多方博弈的结果。有人经致功利,有人人云亦云,有人飞蛾扑火、道成肉身,也有人苏世独立、自甘边缘。那些使用武断而强迫的话语方式,B迫你去批判,去改革,去揭疤,去投抢匕首、喊打喊杀的人,其实他的思想武器库里,就那么点儿东拼西凑、来源驳杂、食洋不化的三脚猫理论,就凭这能给我一具有完备的思想体系的人洗脑兼洗心吗?
对我来说,今天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继承鲁迅,其实核心在于,鲁迅其人的经神是否得到传续。要知道鲁迅本人从不试图收编粉丝(他在身后被利用,那是身后的事。身后是非谁管得,不朽的终究不朽),他最大的希望是中国人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独立的人,可以独立地作出自己的判断,不受其他人或国家机器意识形态的干扰,你可以称赞他,可以信服他,可以批评他,可以否定他,他不会介意这些。一个独立的人,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头脑沦为一个乱糟糟的机窝,让任何自封正确的思想母机昂首挺胸来下蛋。我不做鲁迅,不做秋瑾,不做龙应台,不做阿赫玛托娃,不做帕斯捷尔纳克,我只做我自己——一个关注现实、心怀悲悯、直面中国现实问题、诚诚恳恳地务实生活的人,如鲁迅所说的,能做事就做事,能发声就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热,有一分光发一分光,即使微弱如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如果此后竟没有炬火,那么自己也能撑起一烛小小的光。
我写花写草、吟风弄月,也是我的个人权利与姿态。我可以温柔,可以刚健,可以泼辣,可以委婉,亦秀亦能豪,不亢亦不卑。在这个国,总是商亡归咎于妲己,吴亡归咎于西施,中国文化堕落,归咎于有人风花雪月,而不是出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兜售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山河羽檄春闺怨,风雨怨禽恨海填。老大中国的现代化转型如此艰难,鸦片战争一百七十多年来,谁能不立足于具体的现实环境,谁又能一步跨出鲁迅当年为之绝望的无数旧魂灵的纠葛?在中国,谁想独立掌一盏自己的灯,不需要力排众议、付出代价?
其实,那些对于一切均报之以冷笑的人,虽然反对改革,却又未必有保守的能力;虽然反对国学,却又未必有理解西学的能力。连嘲笑一个女子只知吟风弄月,恐怕你也根本不懂何谓清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