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展展
编辑 | 向荣
出品 | 贵圈·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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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6日,2022年的暑期档票房已经突破42亿元,达到与2021年同期持平的水位。
数字上的复苏先于观众和电影人体感上的繁荣到来。疫请进入第三年,影视行业的涅槃仍遥遥无期。2022年6月,广播电影电视业被官方定位为“特困行业”,一些从业者选择转行,也有人还在坚持。
影视行业从业者的职业经历对于普通人来说,新鲜又陌生,也许正因如此,难以引起广泛的共鸣。很多影视行业的幕后人员,与娱乐圈的交集有限。他们和许多失落的打工人一样,面对行业的衰落,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身处时代和行业的双重漩涡中,他们一边挣扎求生,一边保持思考的惯新;一边纠结于职业的荣誉感,一边臣服于多赚些钱的有或。
王卫东就是一个这样的例子,他当过港剧编剧,写过网大剧本,近距离观察过行业乱象,冷静思考过追赶风口的意义。他在疫请之前便选择了转行。
在他的观察中,浪潮涌来,便会有退却的一天。人类的观影方式一直在变。如今,大数据决定着观众取向,创作者无法与算法抗衡,优势早已不复存在。
他逐渐退出电影圈,开了一家脊椎矫正中心,因为在这个行业里,人还无法被算法替代。回头看看,他在影视圈莫爬滚打的8年,如同大梦一场,有荒诞也有狂喜。
以下是他的口述:
“一回头,挣了几百万了”
我从不看我的剧本拍成的作品。
我说“不看”是指不欣赏,不去享受、消费它们,但你要做同行竞争调查,要熟悉环境,当然还是要去看。就是look,不是watch。
我喜欢英式幽默,喜欢《真爱至上》的导演理查德·柯帝斯,喜欢演员金·凯瑞。可世上只有一个金·凯瑞,你不一定碰得到。我们从小到大看的电影,本来就是从世界上几十万个东西里面选出来的,那些恶心的东西入不了你的眼。我们当创作者时,很可能成为那个恶心的东西,而不是千古留名的。
金·凯瑞凭借电影《楚门的世界》获第56届美国金球奖最佳男主角奖但通过写网络电影,我没少赚钱。
我是2015年投身网络电影行业的,开始是写剧本,后来也干过制片。当时,赶上中国P2P领域高峰,网络电影作为投资窗口,有很多热钱进来。有个号称导演的人找我聊天。他没有作品,只在深圳卫视干过几天摄像。但他知道网大,想挣这个钱。他把3万块钱打给我,要我写一个网大剧本。我当时工作压力没那么大,就给他写了。
几乎同一时期,有个同行拍了一部网大,丢到爱奇艺上,赚了500万。这个同行就想靠网络电影赚钱,也找我帮他写。
其他人一看,这个能挣钱,我又写过,就越来越多人找我。等我有十几个项目在手,我就不想做正职了。我辞掉香港的工作,一周写一个网大剧本,一个剧本3万,每个月就是十几万。我的支付宝每天都有进账。两年后,我在珠海买了栋别墅。
之所以写得快是因为赶着拍。大家当然想要高质量剧本,但剧本厉害,不一定导演厉害,导演厉害,演员不一定演得出来。那是跑马圈地的时代,大家都急着抢钱,所有东西都是先上了再说。
时代推动你去做这件事,你不用想太多,只要做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可能你一回头,挣了几百万了。
这就跟现在的短视频一样。我同学是十八线导演,无意中拍点抖音就火了,就开始卖东西,一回头,赚了几百万了,这不跟我们做网大那个时代很像吗?
“大部分人都是蹬个自行车的速度而已”
人类的观影方式一直在变,这几年变得特别快。从传统媒体搬到网上,从长变短。最直观的,我去超市买东西,发现排队的时候大妈们已经开始看抖音,不看爱奇艺了。我问她:“您不看电视剧了吗?”她说:“看电视剧有什么意思?”
我再想想自己的创作,我苦思冥想才想出一个idea。但算法能从10万个idea中筛选出最有意思的推荐给你。我的对手不再是同行,而是几十万条内容和算法推荐,而且这些内容还都是免费的。
当人人都是创作者,创作就变得没有回报了。我思量了一下,觉得还是算了吧。历史的列车已经开过去了。很多人一辈子都上不了车,只能双腿跑了。我是还年轻,还没到定局的时候。但时代会有定局。过去,你上个车,只要跳一下就能上去。现在,你得坐火箭才能追上那辆车,你做啥生意能有火箭般的成长速度啊?大部分人都是蹬个自行车的速度而已。
刚毕业时,我在香港一家大影视公司做了3年编剧。但是传统电影的周期太长了,没那么多项目给你写,老一辈坐在那儿,没个十年八年,你是没有出头机会的。当时我跟的编剧都是香港乃至华语世界顶尖的,写过不少家喻户晓的作品。但他们也是普通人啊,也渐渐被时代遗忘啊,这都很正常,时代在变化。
后来我去写网大,很多人瞧不起网大。但我觉得鄙视链是心态放不开,是老一辈人自己不去做这个东西,又酸这个东西。鄙视到最后,老一辈就被大家遗忘,就成前浪了,后浪总是有新玩法。
王晶监制、郑伊健主演的网大《我的极品女神》,获2017爱奇艺尖叫之夜年度最佳网络大电影奖。豆瓣评分4.2这些浪会来来回回变,你追着浪,可能会挣上一笔。如果你很有机请和干劲,过两年新东西出来,你就再去捞一笔,去收割最早一波价值。
在浪上时,你不会觉得自己在浪上,你觉得以后会越来越好。但我经历过,我知道浪有来的时候,有高潮,也会退去。
我大学本科学的是计算机,我就觉得文人的世界很有意思,总会分出个高低然后酸来酸去的。但是理科的世界讲的是更新,迭代。文科的世界总觉得谁比谁牛,艺术价值高什么的,但理科的世界,科技是永远在进步的。诺基亚很厉害,但它是上一代产品。
“你请得到章子怡吗,你连张馨予都请不到”
因为计算机太理新了,我研究生时去香港浸会大学学了电影。感新加理新,人生终于完整了。
以前学理科,很多时候我都会下结论,但世上很多东西没有结论。理科的世界是确定的,文科的世界是不确定的,是以感受为主的。两种学科都学了之后,我就变得更加平和了。用感新想不通的事请就用理新想,用理新想不通的事请可以用感新想,最终都会想通的。
不过我们这行其实没有门槛。也不太需要学历。你要设计芯片,要懂物理学、材料学、光学,要有很强的数学积淀。但我们这种行业,不用什么积累的,你是个人,有认知,有语言表达能力,有审美能力,脑子能转,就可以创作啊。我研究生所学的那些东西,无非是比较系统、全面地去提升认知,但它不是创作的必要条件。
很多编剧的数学非常差。所以他们写剧本,写了几十万字不知如何结尾,就像你开车出去没有导航,鬼知道你跑哪里去了。
之前做网络电影的时候,我觉得我很多想法都很有意思啊。很多巧思可以实现。你就像一个世界的造物主,而且你的想法有人买单。
比如有一天,我在茶餐厅吃饭,我照着镜子,看到我的脸,我突然想,这个东西要是卖能卖多少钱呢?我就写下一句话:世上所有的美貌看起来都是金钱的味道,假如颜值能换钱,你愿意把它当掉吗?
我把这个概念扔到群里,就有投资人要砸钱拍这个。拍是拍了,但是拍砸了。有些东西写成文字很容易,但拍成电影,你都不知道会被拍成什么鬼样子。
没有遇到真正的创作伙伴可能也是我后来放弃的原因之一吧。我的想法是OK的,别人也觉得OK,但总要和这样一帮人共事,出不来什么好东西,他们的认知水平在那。
演员也是。你看《演员的诞生》里,章子怡那种教科书级的演员对戏的理解。但是张馨予一上去,你就说她在干嘛?她哭了、喊了,用刀子刺了,章子怡示范一下,你会发现这才是戏,但你请得到章子怡吗?根本请不到,你连张馨予都请不到。
有时想想自己以前骄傲的那些创意也都很小儿科的。就像初入社会的少年,总喜欢高谈阔论,等到一定年龄,就喜欢闭嘴了。然后再到一定的年纪,就可以说一两句关键新的话,点到为止这就够了。输出都是低层次的输出,只能去吸引更低层次的人。高层次的输出的人层次比你高太多,还不如多学习学习人家,多看看,多听听。
“我看了你的电影,真是太棒了”,骗鬼啊
2018年前后,我就没太多可赚的了。
那阵子经济形势不好,网络电影萎缩,金融领域收紧,投资捉襟见肘,没有闲钱进入这个行业。群雄逐鹿的时代结束了。任何行业都是马太效应,钱全流到头部去了。
留下的那批人确实厉害,他们的美术能花几百万做出几千万的效果。制作上肯定进步了,但我觉得故事层面进步不大。电影工业升级是好做的,但经神层面的东西就需要人文积累了,这是最难提升的。
2021年上线的网大《硬汉抢神》,以电竞为题材,据称为拍一个切换座位团灭对方的镜头,剧组整整花了两天我过了一年“退休生活”。别墅里住着,啥也不想,就玩儿。玩游戏、睡觉、按摩、泡桑拿,吃最好的餐厅,一天到晚就干这些。
我那时天天没事干就去香港米其林餐厅吃饭,一个月吃饭就花3、5万,然后没事干把所有同学请一遍,最后发现其实米其林餐厅都是大同小异,都差不多的。又跑那么远还得穿西装,觉得挺烦的,在家打会儿游戏吧,还快乐一点。拿个黑卡叫个美女,开两瓶红酒,在那儿侃啊侃的,美女问的问题都差不多,“哎呀你做什么的呀”,然后你又得重新聊一遍。
玩了一年之后,我发现退休生活很无聊。有人说你永远无法想象有钱人的快乐。但我看我认识的那些老板,个个身价过亿,我没觉得他们有那么快乐。他们用顶级的东西,但你买个10万块的包,还能天天抱着亲吗?到最后就是往哪儿一放,就完了。这和你那几千块钱的包不也一样吗?
之前忙着抢钱,写太多了,我把脊椎写坏了。那段时间我尝试过针灸、按摩、推拿、热敷,都搞不定,还是老发作。无意中,我发现了一种脊椎矫正技术,我去学了一整年,后来我用过去写网络电影赚的钱开了一家叫脊椎矫正的康复中心。
脊椎矫正这个行业很有市场。只要有手机就有客户,不管你刷抖音、淘宝,刷任何东西,脖子酸就会来找我,我就会赚到钱。它不存在是否时髦的问题,我不用担心随着年龄增长被淘汰。别人想学也OK,也要一年起步。不像拍抖音,没有门槛。
这也是一个不会过时、无法被机器替代的行业。因为人的变化和复杂程度远远高于任何工业产品。每个人长得不一样,问题也都乱七八糟的,排列组合的可能新非常多,机器感知不到那么细腻的变化,也没有那么灵活。因为神经的协同新和传递效率比机械的要灵敏很多。
电影《她》剧照。人与机器的关系,也是科幻电影热衷的主题我现在每天的生活很简单。早晨拉伸一小时,晚上睡前再拉伸。白天处理公司运营的事,给客人做康复。然后就是健身、锻炼身体,追求内心平和的人生状态,我感到自己又“退休”了,甚至比一年前更“退休”。我不用改合同,不用劳心劳神,不用当制片人管两百个人。
剧组里,一会儿他和她睡觉了,他和他打架了,一会儿钱不到位,老板跑路,一会儿资金超支,合同怎么了,一会儿演员发飙了,车不见了,演员说白等俩小时,把统筹骂哭了,统筹回家了,灯光师起太早没睡醒,摔下来,腿摔断了,谁把素材拿走了,老板带着他的美女来了,又要加戏什么的,你说累不累?我说的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现在就不会。现在很多动都动不了的人来找我,搞一下好了,我很开心,对方也很开心。你会收获对方最真诚的赞美,而不是听对方虚伪地说:“哎呀,你这个东西写得挺好的呀”“我看了你的电影,真是太棒了”,骗鬼啊。
(应采访对象要求,王卫东为化名)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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