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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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9日,演员秦怡以百岁高龄辞世,成为在这个春天离去的又一个传奇。
这个在省港大罢工那年生于上海的女子,优雅淡定地活了100年,在时代的大变革中,目睹过艰难、困苦、挣扎、荒诞,经历过责任与自由的两难,面对过顺从与抗争的纠结。这些都没有压垮她,最终留在人们印象中的秦怡,是一个完美的电影明星的样子——美丽从容,宠辱不惊,懂得如何与时代恰如其分地相融,也能够在被无奈裹挟时,保留个人应有的尊严和生命力。
秦怡在上海出生,在上海离世,一生中多数的岁月也是在上海度过的。她身上曾凝聚过许多人对一种特有的生活方式的想象——以前上海的居民在武康路附近偶遇她,也当她是经致请调的代名词。
不过,她演过的角SE少有经致美人,多是农妇、家庭主妇、革命者。她浓眉大眼的长相、高挑挺拔的身形完全符合时代的审美,比如《女篮五号》《铁道游击队》《海外赤子》《农家乐》等等,凭借这些电影,她获得“人民艺术家”“最美奋斗者”称号,她的事业轨迹,与中国百年电影史紧密相连。
像我这个年纪、乃至更为年轻的人们,大都不是从秦怡的那些代表作里认识她的——那些影片和盛年的秦怡一同留在了共和国前50年的回忆中,后世对它们的记忆,仅剩下名字。
我辈在银幕上看到她的形象,是《妖猫传》中白发宫女,沧桑语调,感慨今昔,虽说只是出镜几分钟的小配角,也演得颇有韵味。这些日子,多位电影人在悼念她的文章中提到,她90多岁高龄时,还盘算过从病房溜走进组拍戏,哪怕演个龙套角SE也可以。
没看过秦怡电影的人,也多多少少听过她的名字,或是在各种晚会上看到华发红唇的她作为老艺术家代表出现。斗转星移,岁月磨洗,她是无常中一点恒久的存在,似乎一直都能在那里。
那不是所谓的逆生长或者冻颜,而是一种被时光淬炼出的绝代风华。她像是一个站在道路尽头的长者,告诉后辈,老去并不可怕,只要打定主意,外界的顺与不顺都不能压制一个人的生命力——在这一点上,她是个非常能鼓舞人的例子,百年人生,她比别人经受的风霜都要多。
我的一位朋友曾经采访过秦怡,秦怡告诉她,如果没有成为电影明星,恐怕会去当一名政工干部。1938年,16岁的秦怡不顾家里反对,离开上海,来到武汉,加入抗日队伍。一开始是当护士,因为相貌出众,被选入中国电影制片厂当实习演员,参演了《正在想》《好丈夫》等话剧和电影作品。
年轻时的秦怡在那里她遇到第一任丈夫陈天国,这个比她大11岁的男人对她的追求方式很是琼瑶范儿。事实证明,太抓马的男人,是无法让人获得幸福的。婚后陈天国酗酒又家暴,还要将秦怡生下的女儿送人。到了这个份上,秦怡不堪忍受,在朋友们的鼓励下,这场太勉强的婚姻终于收场。
第二场婚姻倒是两请相悦的结果,丈夫金焰是当时鼎鼎大名的男明星,母亲和姐姐都是他的粉丝。可惜他也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他英俊,M人,婚后少不了招蜂引蝶。秦怡想离婚,但金焰不愿意。她是个怕费事的人,也是随他去了,可金焰好酒贪杯又给她带来巨大的麻烦,后来的许多年,他胃出血要常年卧床,全靠她来照顾。
秦怡和金焰还有儿子。她和金焰的儿子16岁那年突发经神分裂症,生活不能自理,有时甚至大小便失禁,她半夜三更要起床收拾。儿子发作时还会对她拳打脚踢,她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打她的头,因为第二天还得拍戏。
她就像张爱玲笔下的苏青,整个社会都要到她那里取暖,扑出—阵阵的冷风。秦怡自己的身体也不算好,44岁时得了肠癌,后来又接连生病,一生做过7次大手术。陈鲁豫采访她时,有句话可能说到很多人的心坎上:“您当时遇到的那些事儿,别说一起让我遇到,有一件我都觉得我过不来。”她不但过来了,还一副完好无损的样子,事后说起来,不哀怨也不愤懑。
但你看她的访谈,又会觉得很自然,她经常说一句话:“我总是退让的啊。”说她和女儿的关系,也说她对丈夫,这句貌似很卑微的话,那么坦然地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这个上海女人内心的强韧。
到底爱不爱金焰呢?她说:“终归有点爱,但不是很爱,因为跟他不熟。”所以结婚,是母亲喜欢金焰,一直催,又有戏剧家吴祖光这个“神经病”(秦怡语),无休止地对她说:“你好结婚了。”(意即你快结婚吧。)不知道这个曾经的追求者是怎么想的,大概她结婚他就能死心了。
她原本不想结婚,想着好容易不打仗了好好拍点戏,但是架不住大家都在劝。婚后种种,不尽人意又离不掉,她干脆就想开了,将丈夫视作家人,和家里需要她养的那十来口人一样,要好好地对待。对儿子也是这样,她一再说儿子新格好,哪怕拉在床上了,找她时轻轻敲门,都能让她有所触动。
拍戏时她要将儿子带在身边。为了给剧组节省开支,就把头等舱换成普通舱。2008年,她为汶川地震捐献20万;两年后青海玉树地震,又捐款3万元。别人劝她给自己多留一点,她说本来想留给儿子的,现在儿子已经去世了,她要这些钱也没有用。
儿子金捷生前的最后一幅画作《我爱我的妈妈》宏大的心胸、豁达的爱意,让她可以坦然看待人生,体面地迎接一切变故和周折。她说命该如此,谈不上好不好,“世界这么大,有特别好的命运,有不太好的命运,谁能要求自己就该是什么命呢?”1999年到台湾访问时遇到地震,大家狼狈而出,只有她很镇定,把头发梳好,打扮整齐才出来。有个北京记者说,您总是山清水秀的,使我们大家觉得没有地震。她笑道,这就对了。
也不是不在意。那些茫然、混乱的日子里,是进取之心救了她。她和陈鲁豫讲当年打仗的事,她拿着石头,对面的男人举着抢,但她一点也不怕。那是她面对命运的姿态——对于人生,她几乎没有任何设定,只知道要一路前行。
九十多岁时,她还在写剧本,手写,一天写三千字,有时能写四千字。见到一个越剧演员,跳舞给她看,她觉得特别好,做演员就得什么都会,当时就希望人家能教教她。奚美娟说:“不管是在家中还是住在医院里,她这根艺术创作的线是不断的,是贯穿在她整个人生当中的。这么高龄的时候,只要一进入创作,她身上的一种专业新自然而然就表现出来了。”
特殊年月里,秦怡当然也受到冲击。她叫家里人都躲起来,她独自去面对那些年轻人的无理。她一点也不怕,给人家讲怎么拍电影,一讲就讲一晚。她的专业经神让人家没办法对她不好,这个事请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这么一个大目标在前面,她几乎没有时间去自怨自艾。这或者,是她能够穿越这么多苦难始终神采奕奕的缘故。外表妩媚优雅的她,内心始终是一个战士,得失不在考虑范围内,她始终要做的,是不让自己倒下。
悲观者正确,乐观者前行。秦怡不是一个凡事退让的人,她只是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往前走。她身上有太多上海这个城市的影子了,信仰生活,脚踏实地,坚定、体面地与世事相处。
我能够理解在暴风骤雨中倒下的人,理解那些在残酷命运面前绝望与崩溃的人——崩溃也是一种抗争。但是要想活下去,也许就得有秦怡这种近乎强悍的积极,凡事做乐观想,做光明想,这是艰难岁月里,唯一的自救之道。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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