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风/文
灯光下,两个书生不言不语,各自拿着一支笔,在身前的纸上写写画画。
其中一个人写完,拿给另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看完,又写上一些字,把纸还给第一个人。
这一幕,像极了后来中小学生课堂上的传纸条。
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彼此言语不通,但使用同样的文字,故此选择“笔谈”。
第一个人穿着宽袍大袖的衣冠,名叫闵鼎重,是朝鲜出使清朝的使臣;另一个穿着紧身窄袖服饰的人,姓王,名公濯,是明朝末年的秀才,每天读读书、写写字,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
闵鼎重曾听流亡到朝鲜的汉人说,永历帝尚且在世,向王公濯询问这种说法是否准确。
王公濯回答,“当日所恃者,孙可望、李定国二人耳,降者降,而死者死,永历遂为缅国所献”。
闵鼎重不甘心地追问,永历帝就此遇害了吗?
王公濯告诉他:“为兵所追,不得已而投缅国。盖避害而反遇害也。”
这位使臣又问,满洲人夺取天下,靠的是兵强马壮,现在他们的军队一天比一天懈怠,皇帝一天比一天奢侈。天下这么广大,怎么就没有豪杰登高一呼,起来反抗清朝,恢复大明江山?
王公濯想了一下说,山东有个于七,曾经反动叛乱,不过早就被朝廷平定了。
闵鼎重看到王公濯的回复很失望。他那天夜里一直在想:大明真的亡了吗?不可能复国了吗?
一
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后,清朝统治下的汉人,没有几个人再敢公然拒绝剃发。
康熙元年,吴三桂处死南明最后一位皇帝——永历帝朱由榔,宣告了朱明王朝在大陆的灭亡。谁能想得到,当汉人逐渐忘记明朝,习惯了留辫子,朝鲜人却依旧坚守“反清复明”的理想。
朝鲜王朝的国号由明太祖朱元璋亲自选定,号称是“皇明朝鲜国”、“大明朝鲜国”。朝鲜上至国王,下到百姓,在儒家文化、衣冠服饰、行为规范等各方面,都效仿明朝,以至自居为“小中华”。
清朝灭亡明朝,朝鲜被迫屈服,奉清朝为新的宗主国,可是朝鲜人从内心里瞧不起建立清朝的满洲人,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文化的胡虏、蛮夷,根本没有资格继承中华正统。
图:朝鲜官员服饰闵鼎重就是这样一个朝鲜人,他字大受,号老峰,出身于朝鲜的一个名门望族,父亲闵光勋是朝鲜状元,他自己也中过状元。闵鼎重从小就熟读朝鲜人的启蒙读物《童蒙先习》,记得书上的话:“大明中天,圣继神承于千万年”,大明王朝就像中午的太阳,会在天上照耀大地千万年。
闵鼎重当然也学过历史,知道商朝灭亡后,纣王的叔父箕子到朝鲜半岛避难,建立了早期朝鲜国家,因此朝鲜本身就是华夏的一部分,是礼仪之邦、仁贤之国。闵鼎重更知道,大明万历皇帝为了保护朝鲜,付出阵亡士兵数万人、耗费白银2400万两的代价,才击退侵略朝鲜的日本联军。朝鲜人发自内心地感机明朝,说“天朝再造之恩不为不厚,朝鲜图报之义不敢不诚”。
在朝鲜国内,闵鼎重属于“北伐派”,多次建议国王出兵攻打清朝,为大明复仇。同一时期的朝鲜国王孝宗一度积极扩军,为北伐清朝积蓄力量,可惜他英年早逝,计划最终流产。
朝鲜使臣出使明朝,原本被神圣地称为“朝天”。到了清朝,出使之旅已经不被叫做“朝天”,而叫“燕行”了,意思是到燕京(北京)走一趟。在朝鲜人心中,取代明朝的清朝,不配称之为“天朝”。
清朝康熙八年,闵鼎重被任命为“燕行使”,率领包括副使、书状官(负责记录行程)、翻译、医生、军官,及马夫、驿卒等杂役在内的几百人,带着文书、贡品等,前往北京,向康熙皇帝朝贡。
这个庞大使团从汉阳,也就是现在的首尔出发,渡过鸭绿江,进入清朝统治的辽东地区。从辽东到北京,路上要走很多天。清朝这时早已经把国都,从沈阳迁到了北京,辽东地区逐渐荒芜。
闵鼎重带着副使和书状官,专程去参观了明朝大将李成梁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李成梁的祖先来自于朝鲜,他曾镇守明朝边疆,带领大军在辽东与女真人打了很多年的仗。
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祖父觉昌安,都死在了李成梁发动的战争中。后来,努尔哈赤打出的反明理由“七大恨”中,第一“恨”就是:明朝无故杀死了他的父亲和祖父。李成梁既是朝鲜人的后裔,又曾重创过女真人,那他在忠于明朝的闵鼎重眼中,自然是天大的英雄。当闵鼎重一行人看到当年李成梁住过的地方,早被烧成了废墟,不免十分难过。
相反,对于那些降清将领,朝鲜使臣们又是另一番心思。麟坪大君在《燕途纪行》里说,他看到过去明朝褒奖祖大寿、祖大乐的旌功牌坊,即痛惜二人不能为国捐躯,“天下过客一观此楼,罔不唾骂”,原本对忠义的记录,“反作唾骂之资”。在麟坪大君看来,祖家兄弟“诚可谓千古罪人矣”。
图:麟坪大君在《燕途纪行》中祖大乐牌坊的描述因为尊崇儒学,闵鼎重对于孔庙很是在意。他在辽东路过一座孔庙,已经年久失修,里边堆满了杂物、粪便,只有孔子的牌位还在。闵鼎重命令随从把这座孔庙收拾干净,并亲自拿出手帕,擦拭孔子牌位,然后恭恭敬敬地焚香祭拜。附近的满人看到朝鲜使团的这种举动,也是慨叹不已。
闵鼎重还很关注清朝统治下,普通汉人的生活状况。他看到,满人强占汉人土地,让很多汉人流离失所,沦为乞丐。闵鼎重一路上见旅店门口都张贴着捉拿强盗的榜文,他一问才知道,那些强盗很多都是失去土地的汉人,被B无奈,只能拦路抢劫,使得商贾、富户晚上不敢出门。在闵鼎重过往的印象中,汉人在明朝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而到清朝之后,竟然连饭也吃不上。
清朝统治下的中国,礼制也被破坏,用闵鼎重的话说,就是“尽化胡俗”。他看到路边有很多被遗弃的棺材,无人掩埋;即便是掩埋起来的棺材,有的坟上连棵树也不种,依旧照常在坟地上耕种庄稼。汉族的儒生们,甚至拿破布充当冠巾,完全不符合唐宋以来的礼制,看起来十分可笑。
图:闵鼎重吐槽中国“尽化胡俗”在《老峰燕行记》中,闵鼎重除了写下一路所见的山河风光外,也详细记录了他和秀才王公濯的笔谈。他从王公濯那里,确证了中国社会衰败的原因:明朝灭亡、清朝兴起。
二
闵鼎重率领的朝鲜使团到达北京后,最重要的事就是面见大清天子——康熙皇帝。因为内心怀念明朝,闵鼎重对康熙帝外貌、新格、为人,乃至治国方式,都没什么好感。他通过自己的观察,以及对清朝百姓、官员的访问,记下了很多有关康熙帝或真或假的故事。
康熙九年正月初一,闵鼎重率领使团主要成员,在紫禁城觐见康熙帝,恭贺元旦,呈上贡品。闵鼎重看到十七八岁的康熙帝,“身长不过中人,两眼浮胞,深睛细小无彩,颧骨微露,颊瘠颐尖”。概括一下就是,康熙帝既不高,也不矮,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一个普通青年;眼窝深陷,眼睛细小无神,眼眶周围还有一片浮肿;额头突出,脸颊瘦削,看上去偷着一股猥琐气质。
图:闵鼎重《老峰燕行记》中对康熙的记录闵鼎重还说,康熙帝“新躁急,多暴怒”,即新格急躁,经常发怒,请绪很不稳定。他听说,康熙帝花大力气惩治权臣,防止大臣们结党营私。康熙帝杀得人太多了,以至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充满怀疑,无论大事、小事,往往都要乾纲独断。任命一个人之前,康熙帝经常要问问宰相:“这人忠心吗?这人经明吗?”要是宰相趁机大肆说这个人的好话,甚至大力推荐的话,那康熙帝就会怀疑他们结党,自己否决掉这项任命。久而久之,宰相们了解了皇帝的小心思,再被问到这种问题,干脆就什么都不说,或一味迎合皇上,这样康熙帝开心,宰相也免去了被怀疑的烦恼。
闵鼎重还听说,曾经有百姓给康熙帝献上了一张极好的貂皮——对东北人来说,貂儿就是一切,来自东北的皇帝也不例外。康熙帝问他貂皮是从哪来的,献貂皮的人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貂皮,所以买来献给陛下。康熙帝又把卖貂皮的人找来,怒气冲冲地问道:“得好貂,不献而卖之何也?”——得到这么好的貂皮,为什么不献给朕,而要拿去卖?康熙帝于是下令杀了卖貂人。
这不是闵鼎重听到的唯一一个康熙帝的残暴故事。他还知道,康熙帝有一天突然怀旧,想看看自己幼年时的玩具,就命人到仓库里去取,结果发现玩具少了好几种。康熙帝震怒,处死了看守仓库的人。闵鼎重相信,康熙帝这种暴躁的脾气,使得清朝上下人人自危,没有人敢说真话。
在闵鼎重看来,康熙不仅残暴,还很荒Y。他在《老峰燕行记》里说,康熙非常喜欢骑马打猎,每天都要在宫里纵马色箭。可宫里没有多少猎物,于是就让老百姓往宫里送兔子、送獐子、送梅花鹿。康熙在宫中园林里往来驰骋,拈弓搭箭,百发百中。身边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抢着欢呼:“万岁爷箭法如神!”这些人简直可以算作《鹿鼎记》里韦小宝的原型了。
对于康熙帝的游猎,后来的燕行使们记下了更多细节。他们说,康熙帝驾临盛京时,常常要穿上当时的泳衣泳裤——“拒水裤袜”,戴上一顶小帽,跳到水里去抓鱼。大臣明珠和亲王、郡王们,拿着渔网在一旁伺候,等着康熙帝把抓到的鱼,投进渔网里。老百姓可以在旁边围观,但不能说话。
每次在沈阳打猎,康熙帝都会带上大批妃嫔。到了晚上,康熙帝为保障自己的安全,会选三名美女,让他们分别住进三个帐篷,使别人猜不出他会在哪个帐篷里,与哪个美女共度良宵。
有时在打猎途中,康熙帝还命侍卫挨家挨户地去寻找美女。一旦发现谁家有美女,康熙帝就化妆成老百姓,来个微服私访,去看个究竟。要是这家的美女被皇帝看中,就只能等着进宫了。
大家还记得《还珠格格》里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如果朝鲜使者的记录属实,那么清朝皇帝在民间搜罗美女,还真不是不可能。只是那样带来的不会是浪漫,而是真真切切地祸从天降。
图:康熙帝的官方画像在闵鼎重等燕行使眼中,康熙帝作为一个蛮夷君主,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记录下的内容与事实多少会有出入。但是,相对于一味歌颂的清朝正史,这也算一种难得的视角。
从北京归国的路上,闵鼎重满心畅想,“自凤凰城至山海关千余里之间,荡然无坊守,所谓甲军并宁古塔、沈阳所置者,计之亦不满三千,其他堡铺州县所居,盖是汉人之农与商也。若有以万兵直捣关外者,则不费一镞一丸而可定辽广。辽广既定,则关内皆将闻风争缚胡将、胡吏而来矣”。他更写下了一首怀古诗《沈阳道中次书状韵》,与随行的书状官唱和:
重游辽左访前贤,浮海高踪已渺然。
时世迭迁天漠漠,古今相续水涟涟。
山河有泪悲王室,渔钓无人问渭川。
落日荒城归鸟尽,沉吟独步大江边。
这首诗的大意就是,行走在悲寂的辽东,只能独自在鸭绿江边,为大明历代帝王悲伤落泪。
三
闵鼎重回到朝鲜后,继续当官,很受国王显宗重用。康熙二十一年,闵鼎重还曾作为问安使,到盛京拜见东巡的康熙帝。又过了一年,康熙帝消灭郑氏集团,平定台湾,统一全国,从此国内再没有尊奉明朝的反清势力。对于朝鲜来说,恢复明朝最后的希望,随着郑克爽的投降破灭了。
此后,朝鲜更加谨慎、卑微地侍奉清朝,年年入朝、岁岁进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康熙帝见朝鲜忠心可嘉,于康熙五十年下诏,免去贡品中规定的白银1000两和貂皮142张;同时整修从汉阳到北京一路上的驿馆,尽可能地让朝鲜使团吃好、喝好、住好,当好“万国来朝”的典范。
朝鲜接到康熙帝的诏书后,国王肃宗立刻任命了谢恩使——杜弼成为正使、闵镇远为副使、柳述为书状官。杜弼成是朝鲜驸马,娶的是老国王的女儿;闵镇远是闵鼎重的侄子,字圣猷,号丹岩、洗心,当过从二品的高官;柳述的妻子出身闵氏家族,他在家里应该称闵镇远为姐夫。
闵镇远和叔叔闵鼎重一样,自居为中华文化的继承者,把做清朝的臣子当作一种耻辱。他是有名的书法家,留下的作品落款,都是“崇祯纪元后一百有五十七季”这种——崇祯纪年之后157年,拒绝使用清朝的康熙年号。这就是当下自媒体津津乐道的,朝鲜一直到清朝末年,还在使用崇祯纪年。
不过,闵镇远很期待中国之行,因为可以亲自看一看心中的华夏。他跟着使团,乘船横渡两国边境鸭绿江时,“见胡山黯惨,鸭水青黑”——清朝那一边山是黑的,水也是黑的。闵镇远突然间觉得心请沉重,当即创作了一首绝句:“漠漠胡山匝,盈盈鸭水深。山光与水SE,无处不伤心”。
使团登陆之后,闵镇远的伤心很快被自信取代。他看到有清朝百姓对着使团流泪,并说:“吾之祖先亦曾着如此衣冠矣!”进入山海关后,更多的汉人对朝鲜使团的服饰、举止,表现出羡慕之SE。
一天晚上,使团借住在一个胡姓书生(胡教授)家里,胡家的人趁机借来使团随从的衣服,穿在身上。闵镇远问胡教授儿子:“服此服乐乎?”——“穿上这个衣服,开心吗?”胡教授儿子回答:“此吾祖所曾着者,岂不乐乎?”——“这是祖先曾经穿过的衣服,我们现在穿上怎么能不开心呢?”过了一会儿,胡教授儿子悄悄叹息说:“每念剃头之痛,直衣无生云。”
图:闵镇远《燕行录》所记,胡家人穿上朝鲜使臣衣服后的表现几天后,闵镇远又在蓟州碰到一个叫朱言的人,自称是大明皇室后裔。朱言和闵镇远笔谈时说:“吾父往征流寇未返而国亡,仍为遁匿此地,变姓丁,得以免祸。吾亦以贡生丁含章行世,而本姓名则朱言也”,就是说他父亲在明朝灭亡后,隐居乡里,改姓为丁,他公开的名字是丁含章,现在是一名贡生。闵镇远又问:“他处亦有明裔否?”朱言说:“不能详知。”
闵镇远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即今天下形势或有阳复之望否?”——看现在天下的形势,大明还能不能有光复的那一天?朱言只回了三个字:“何敢望。”——想都不敢想。停顿了一下,朱言继续写道:“见老爷所着衣冠,不胜欢羡,吾之所着即与牛马何异?”朱言嘴里说着“恐有人窃听,慎之、慎之”,小心翼翼地把笔谈用的纸,投到火里烧毁了。
这种对衣冠的自豪,在很多燕行使的笔记中都能见到。比如,在闵镇远之后,到访北京的燕行使崔德中,即曾批评清朝汉人:“无一思汉之态,衣服之短窄,腥秽之同器,已成胡风此。然使真人复起,控难变其旧染之污,而江北之风,必尚胡俗,可胜痛哉!”在闵镇远、崔德中等朝鲜人眼中,清朝汉人是集可怜、可悲、可恨、可耻于一身了。
四
由于是临时组建的外交使团,既缺少人员、银两,也没有足够的马匹,这让谢恩使团的所有成员都备受折磨。即便如此,作为副使的闵镇远,还是和叔叔一样,留下一本内容丰富的《燕行日记》。
说使团缺钱,不仅意味着一路上要节衣缩食,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足够的钱去“孝敬”沿途的清朝大小官员。以往每年的使团,必须带足银两,以及锡妆刀、烟竹、海参等特产,才敢上路。
就像闵镇远预料的那样,谢恩使团刚出国境,就遇到了麻烦。按照惯例,朝鲜使团应给凤凰城(现在的丹东凤城)翻译300两白银,可是闵镇远他们勉勉强强,只打点了100两。凤凰城的翻译们大怒,质问闵镇远等人,你们怎么敢破坏规矩,拿这点钱,以为是打发要饭的吗?
清朝官方给使团供给的粮食、肥机、家猪、柴草等物资,也被沿途官员肆意克扣。闵镇远发现,使团收到的“粮米皆陈腐,不堪炊饭”,有的地方甚至连这些陈谷子、烂菜叶也不舍得给。
谢恩使团历经千辛,好不容易到了北京,可却住不进他们常住的玉河馆(明清两朝招待外宾的地方)。这时玉河馆被俄罗斯使团占用,朝鲜使团被迫住到了智化寺。智化寺位于现在北京市东城区,是目前北京保存最完整的明朝木结构建筑群,1961年被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使团刚到智化寺,清朝方面主管翻译的官员就前来讨要“孝敬”,当得知他只能分到二三十两白银时,当场发作:“此是前古所无之事!”说完,翻译官不顾朝鲜使团的劝阻,拂袖而去。翻译官走后不久,他手下的翻译也一个接一个地来索贿。使团连说没钱,他们就见什么拿什么。
图:闵镇远《燕行录》所记,清朝通译因朝鲜使贿赂太少而大怒无论闵鼎重,还是闵镇远,他们对中华文化都很熟悉,也能写汉诗、汉文,可是不会说汉语,在处理外交问题时,非常依赖清朝的翻译官,因此不敢得罪。负责接待的开市官更是直接把智化寺大门上了锁,威胁要严查谢恩使团所带的东西,看其中有没有违禁物品。清朝方面的翻译知道使团的确一穷二白,想出面说和,结果被开市官认为,他们与朝鲜人串通一气,把属于开市官的那份钱私吞了。最后闹得不可开交,直到清朝官员出面,才暂时达成协议:使团把首席翻译留下作为“人质”,正使、副使等使节先行出发,去觐见康熙帝。
闵镇远早就读过叔叔闵鼎重留下的《老峰燕行记》,对康熙帝没什么好感。他在智化寺又听清朝方面的翻译官、开市官说了不少康熙帝大张旗鼓选秀女的事,内心里更增添了很多憎恶。
在《燕行日记》里,闵镇远说,“都城及各省征税比前倍征,都城中富饶者或勒令买官,或故陷罪苦、籍没财产,或勒令扶助国役。以故都城中,富民无不荡败失业。”后来谢恩使团的正使朴弼成回奏国王,就有这么一句评语:“彼皇贪财好货。”——康熙就是个爱钱的土财主。
五
朝鲜人的全部自信,都来自于他们对中国儒家礼制的坚持,这使得他们敢私下称清朝皇帝为“胡人”,称清朝风俗为“胡风”。这种“文化自信”,在闵镇远的书里,也是随处可见。
有时候,他们显得极为迂腐。闵镇远说,他进入中国后看到,那里已经没有尊卑、男女之别,仆人可以和主人并排骑马、坐着对话,女人竟然夹杂在众多翻译官中,一点都不回避。
朝鲜使臣还抨击清朝汉人除了信奉儒家,竟也拜佛、拜神。闵镇远看见几乎每个村子都有神堂、庙宇,比较大的村子甚至有两三座;神堂、庙宇修得金碧辉煌,人们争相祭拜。
闵鼎重、闵镇远等人看到清朝皇帝、清朝统治这么坏,更加相信“胡无百年国运”的古话。在辽东路上,有一座驿站,名叫“枯树站”,当地人告诉闵镇远:“清人入中国之后,此木即为枯死。站之名以枯树此也。谚传此木复生,则真人当出,而真人出则当定鼎于此地。”——“这里原本有一棵茂盛的大树,后来清军入关,突然就枯萎了。我们民间有传说,这棵树重新发芽的时候,就要有真命天子出世了。”这本是毫无依据的“都市传说”,但在闵镇远听来,真是有如仙乐。
图:朝鲜王座当地人接着说:“自五六年前,此木渐有生气,枝叶之依旧已三年”——从五六年前开始,大树渐渐有了生气,到三年前,竟然长出了一些枝叶。闵镇远在日记里兴奋地写道,“或者此言有同三户之谣耶?”有关大树的传说,让他想起了秦朝末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话,坚定了复兴明朝的信心。
在回国的路上,闵镇远回想燕行见闻,提笔写了一首诗:“兹行归自黍离墟,痛哭山河属丑渠。况复箕都逢壬岁,小邦悲慕更何如。”痛陈中华江山被夷狄占据,朝鲜作为小国只能为之流泪而已。
自闵镇远所处时期起,朝鲜人对清朝的憎恶逐步减弱,但直至清朝灭亡,也没有建立起对明朝那样的热爱。
参考资料
1、(朝鲜)闵鼎重:《老峰燕行记》,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22》,东京大学校出版部。
2、(朝鲜)闵镇远:《燕行录》,《韩国汉文燕行录文献选编》第11册,复旦大学出版社。
3、葛兆光:《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中华书局2014年。
4、王元周:《小中华意识的嬗变:近代中韩关系的思想史研究》,民族出版社2013年。
5、(日)夫马进:《朝鲜燕行使与朝鲜通信史:使节视野中的中国·日本》,商务印书馆2020年。
6、吴政纬:《从汉城到燕京:朝鲜使者眼中的东亚使节》,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
7、刘广铭:《朝鲜朝语境中的满洲族形象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年。
8、杨雨蕾:《燕行与中朝文化关系》,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
9、黄雅诗:《闵镇远
10、金明实:《朝鲜使节通过服饰建构的汉族男子形象研究——以18世纪上半叶
11、吴雪:《康熙时期
12、马睿:《李氏朝鲜君臣眼中的康熙帝与雍正帝》,辽宁师范大学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