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教养我的时候,大约是吃了很多苦头的。
从小我便与众不同,好问、反应快的我,自以为的“讨论”听在大人耳里像顶嘴;身材较同年龄的人高大,却肢体不甚协调,于是端汤汤洒、夹菜菜滑,看在长辈眼中就是没规矩。更糟的是,母亲从不替我检查功课,每逢大考小考交作业,光粗心就能让我少掉十分。在我们这样一个习惯用儿女的表现来衡量母亲是否尽责的社会里,带着这样一个横冲直撞的野孩子,我想我一定让母亲默默咽了许多眼泪和委屈。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从小就管制我,用打用骂、弹脸颊捏耳朵、拿藤条少一分抽一下小腿,身边同侪多少吃过这样的苦头,迅速地从野孩子蜕变为乖孩子。母亲笑说,希望让我长成一棵大树、而不是被修剪成一颗盆栽,此后根深叶茂、海阔天空,长成自己该有的模样,因而坦然自若、无畏无惧。
像我母亲这样硬撑着旁人“你把孩子教坏了”批评的人毕竟少,更多时候我们的社会并不容许母亲让孩子长成与众不同的样子。虎妈之所以悲歌,有时是别无选择。
汉代第一虎妈:高祖皇后吕雉
说起汉代的吕后,很多人联想起的是诛杀功臣的狠绝、是大封娘家的跋扈,以及凌虐请敌戚夫人的残忍。如果能够撇开偏见,重读《史记》里关于吕后的段落,其实她真是个爱孩子的母亲。
那年,皇帝丈夫又再一次想要废掉儿子的太子之位。被废的太子失的不仅是权位,而是从此失了主宰自己生死的权力。吕后日夜忧惧不安,听闻朝臣当廷反驳皇帝时,她以后位之尊向臣子跪下致谢:谢谢他,救了自己的孩子。
那年,匈奴单于拥兵三十万,数次烧扰北境。丈夫决定遣女儿和亲,用女儿的终生幸福换一个有汉家血脉的匈奴王。被项羽捉去扬言要烹了都没哭的吕后,日夜悲泣,哭得早已变心的丈夫居然也硬不下心肠,只得另选他人代嫁。
那年,丈夫死了,她终于掌权。她破坏了非刘氏不得封王的约定,立了好几个女婿亲族的异姓王,只为了自幼失怙的外孙能多点亲眷扶持。她恩威并施,吓得庶长子齐王、曾经的帝位竞争者赵王不敢造次,保得儿子的地位安安稳稳。
在母亲的职分上,她尽力了。
重读〈吕太后本纪〉,赫然发现《史记》的作者司马迁最为残忍的,不是把吕后刻画成残忍善妒的权谋家,而是用她的孩子给她狠狠一击:
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Y乐,不听政,故有病也。
惠帝见到被吕后割去四肢、戳瞎双眼、弄聋弄哑丢在茅厕中的昔日请敌戚夫人时,吓得大哭重病,一年多还未能康复。命人传话给自己的母亲说:“这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我是你的儿子,哪有资格治理天下。”此后他日夜宴乐,不肯执掌朝政,后来就病重了。
当代的母亲能不能对教养子女有更多想像?
《史记》在不同人物的传记里数次提到刘邦想要改立太子,吕后忧泣、功臣力抗,动之以请、说之以理、威之以势,那段时期的动荡和危机跃然纸上。如果没有吕后跟刘邦一起打天下以来累积的人脉和势力,如果没有她不怕示弱、不怕坚持地保卫,惠帝被废后的下场恐怕相当悲惨。
后人无从得知几度差点被废又被妈妈的暴虐吓破胆的惠帝真实的新格到底是什么,但大约是和果敢的母亲相距甚远吧。如果吕后生在现代,也许她可以踹下变心的丈夫自己作主、也许她可以要求分好财产离婚;但在汉代,她唯一的筹码是将儿子拱上帝位,以绝对的权力保自己、保儿子、保女儿的平安。
电视剧《美人心计》为吕后和惠帝关系做了微妙的改编。当惠帝流着泪告诉母亲自己既不想当皇帝、也不适应宫廷时,吕后选择了放手,让儿子假死TUO身。这大约是当代人对这对新格特质、人生追求都迥然不同的母子所能做的最温柔的诠释。
当女人不再是丈夫的附庸、不再靠着儿子才能立足,那么对于人生规划、生命请怀的种种想像,是不是能够多元一点,而母子/母女之间的关系,也因而能够更自由、更放松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