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典蓉
凡涉猎清代海疆史的人，对在清嘉、道朝时活跃于闽粤海面的“洋盗”（中国籍海盗，也称华南海盗）应不陌生。这些洋盗，部分与反清势力有关；至乾隆末年安南（越南）内乱，阮氏政权扶植粤东洋盗作为叛军支持，盗群遂发展成以红、黄、蓝、青、黑、白旗旗SE分类、实力强大的海上帮派。和闽台有关者如红旗帮郑一、郑七兄弟；与安南政权合作的有蓝旗帮雷州人乌石二（本名麦有金）、乌石大兄弟。嘉庆初年，红旗帮郑一遗孀石氏（郑一嫂）与郑一义子江门人张保仔联姻，帮派益发壮大。清朝官方记录，张保仔在投诚时缴给清军的船有430余只、炮2000余座，抢火12000余只，实力甚至可以说比广东外海水师各营强大。
传奇人物张保仔
同为洋盗，张保仔之名比乌石二响亮，有几点因素：一、张保仔之妻郑一嫂能力极强，晓得立法御下；二、张保仔据说本人“年少SE美”，符合民间对传奇人物的喜好形象；三、张长期出没于大屿山海域，事迹香港人耳熟能详；四、张投诚清军成功，非但未死还当官。嘉庆十四年（1809），两广总督百龄利用周飞熊等人游说原有归降之意的郑一嫂与张保仔投诚成功，张最后官至福建同安协副将，若非他引起林则徐反感，阻断仕途，或还有升官可能。嘉庆皇帝对张保仔亦有疑心，投诚时不允他直接当官，必须有所贡献。当时粤东最大洋盗就剩乌石二，百龄遂命张保仔协助清军剿灭乌石二，以功抵过。
道光朝时顺德人袁永纶曾撰写记录张保仔与粤东洋盗见闻的《靖海氛记》。香港文人叶灵凤在1970年代撰写《张保仔的传说与真相》一书，偷露很想见到这本重要的清人笔记，惜当时文献难征，只能从道光朝《新会县志》与同治朝《番禺县志》内抄录《靖海氛记》的部分原文。袁永纶出身不明，叶灵凤言袁氏为百龄幕僚，目前无史料实证；2007年，香港学者萧国健与卜永坚找到大英图书馆藏的《靖海氛记》，并为之作笺注。《靖海氛记》对嘉庆十五年（1810）广东水师围捕乌石二的战况记载如下：“镇军黄飞鹏指挥船环攻之，自辰至午，焚十余艘，毙贼无算。乌石二知不可TUO，回帆相拒。张保于炮烟中望见，急奋力跃登其舟，大呼我张保来，手刃贼数人，贼大挫。保叱乌石二曰，吾数劝汝降，汝何不我听，今复何言。”叙事非常生动，再看官方两广总督百龄的奏折：“?时有白底开波船一只，直前扑敌。首民张保认系乌石二坐船，立即奋勇B拢，?首先跳过，杀死贼匪数人，将盗首乌石二即麦有金擒获，各兵壮等一齐过船，?共擒首夥男妇六十五名口。”
▲《靖海氛记》道光十年版
百龄既然招抚张保仔，就需要在皇帝面前言明张保仔之功，是张保仔看到乌石二的船，马上划船过去，跳到对方舟上杀翻数人后再捕拿首盗乌石二，另外六十五名盗伙，被水师兵丁们一一擒捕。两处记载对照，张保仔应在“捕乌行动”中占了首功。但笔者在清国史馆档案中，另看到几处史料与《靖海氛记》及百龄奏折记载有异，更与新安大鹏营的赖英扬有关。
国史馆改“捕乌行动”武将传稿之谜
据载，赖英扬为广东新安县人，实乃大鹏营人。嘉庆八年（1803）由行伍补大鹏营外委，以获盗功升把总，捕获乌石二后，升水师提标千总，历任沿海水师重要官职：阳江镇标守备、署海口协副将、碣石镇标游击、平海营参将、龙门协副将、香山协副将、澄海协副将，官至浙江定海镇总兵。惟赖英扬知名度远不如其子赖恩爵。道光十九年（1839），大鹏营参将赖恩爵在九龙海战中开炮防守成功，道光皇帝赐呼尔察图巴图鲁清字勇号，赏戴花翎。赖恩爵曾参与鸦片战争前战，理论上是值得立传的武官。清朝负责修史的国史馆，通常会要求卒后值得立传的文武官员本籍地开具资料上报，以俾修传。但史馆现存档案，仅有赖英扬传，却无赖恩爵附传。
国史馆向例父子可以同时立传，子名附于父名之下，事迹于父之后接叙即可。赖恩爵于道光二十九年病逝，官至广东水师提督，位从一品，比父亲的正二品高，又参与鸦片战争，竟无署名附传，实在令人纳闷。幸好清朝修传，会将立传之人材料分别打包，名为“传包”。检视赖英扬传包内容不少，按成稿时间排序有：《赖英扬事迹册》《赖英扬事迹清单》《赖英扬列传清本》《赖英扬列传》。《赖英扬列传清本》是草稿誊稿，《赖英扬列传》为修改稿；两稿内容差别之一，在于嘉庆十五年赖英扬擒捕乌石二事的详略。
▲台北故宫典藏赖英扬传包事迹册。
笔者最初很困或，因为百龄的叙功奏折内，没有特别突显赖英扬捕获乌石二的记录，但《赖英扬列传清本》却是如此记载赖英扬捕盗：“嘉庆十五年，因积年巨寇乌石二等在广东海洋滋事，英扬随同舟师剿捕，歼毙甚众。侦知乌石二在儋州洋面游奕，赖英扬同兵船奋勇围攻，用大炮连环轰击，攻沉匪船九只、烧毁匪船五只，寻见乌石二坐船，直前扑敌，随奋勇B拢跃过匪船，杀贼数人，将盗首乌石二生擒，共获盗伙男妇六十五名。经两广总督百龄上其功，升授水师提标中营千总。”在赖英扬列传定稿内，这段被删改得只剩下数语：“十五年巨寇乌石二等在洋滋事，英扬随水师剿捕，歼弊甚众。寻侦乌石二在儋州洋面游驶，复协同围攻，沉贼船九，毁贼船五，擒乌石二，获盗伙男妇六十余人，叙功升水师提标千总。”核对删文，赖英扬初稿原文应是抄自百龄叙张保仔功的奏折，只是赖英扬仅为正七品把总，为何把他的参战地位人设拔高，甚至将张的功劳拿过来抄？
▲赖英扬传稿清本。
再仔细审阅史料，广东本地造的《赖英扬事迹册》，成稿早于前两稿本，其册皮为蓝布装裱，上书“广东布政使司造报原任浙江定海镇总兵赖英扬事迹册”，内开文字：“广东等处承宣布政使司为转行事，今将行据新安县，将原任浙江已故定海镇总兵赖英扬出身履历、历任官阶事迹，以及子嗣官职查明，造册前来，合照备开造报施行，须至册者”，并钤有广东布政使正印。广东省要求赖英扬本籍新安县提供档案，并且注明子孙的现况，造册时间是“道光二十一年九月初六日”，赖英扬于道光二十年六月初五日病故，事迹册是在赖英扬卒后一年内完成。内文又提到：“嘉庆十五年五月内，坐驾师船，剿捕洋匪，身先士卒，擒获攻沉乌石二等洋盗三百八十二名，陞授水师提标中营千总。”这意味着新安县可能有意令人认为是赖英扬“身先士卒”捉乌石二，还把参与擒获洋盗人数渲染成三百八十二名。这样的写法，会不会影响国史馆的判断呢？
清国史馆修传时，先交馆员撰修初稿，最后再由总纂等其他官员覆辑统稿。或许最初修赖英扬传者，认为赖英扬是擒获乌石二的重要战员，随着其他参与官员的传稿陆续修成，彼皆有功之人，赖英扬等人功劳必须合理改写。例如与赖恩爵同期的大鹏同乡刘起龙，也参与“捕乌行动”，他当时官位是略高的千总，国史馆刘起龙传的定本记载：“薄贼于硇洲洋面，奋勇进攻。自申至戌，沈获各十余艘，擒张亚安等百余名。复追至儋州新英外洋，围攻首逆乌石二，擒之，夺获贼船数十，并炮位火要器械无算。”核对未定稿，刘起龙参与合捕的描写也被删改不少。这样看来，国史馆似乎统一修改过参与“捕乌行动”的武将传稿内容，在他们传内，完全看不到张保仔三个字。或许国史馆的人并不需要买百龄的账，无需突显张保仔的功劳；更何况，张保仔原本就是官兵要剿灭的匪。
▲《张保仔的传说与真相》
赖英扬的传被修改多处，可能就是国史馆刻意削弱张保仔的存在，即便是百龄的传，也只写张保仔投降事，不写参与围捕乌石二。至于赖英扬初稿，将张保仔捕获乌石二事迹，直接移到赖英扬身上，不知道是否受到新安造报的赖英扬事迹册内容影响，想把他写成最靠近乌石二的那几位武将之一。无论如何，编纂人员最初应是将赖的捕盗人设立得太高，统稿时才必须配合其他人传稿内容进行调整。
功过由谁论
《靖海氛记》虽叙事明白，仍需和官方文献进行比对。乌石二究竟是谁先捉到的？肯定有张保仔，但广东水师兵将们亦是紧跟在张的身边，这很正常，无法猜测张靠近乌石二之后会做出什么；再者，捕盗是武官升迁的关键指标，没人希望参与有风险的战役，最后徒劳无功。赖英扬并没有儿子赖恩爵出名，而赖恩爵居然未能得蒙国史馆修附传，可能取决于当时人对平定粤东盗匪与参与英军水战功绩的论赞取向差异，修史人员与今日历史价值取向未必一致；也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今日深圳大鹏所城内，犹存赖氏父子宅邸，赖恩爵似乎成为了这座所城的标志。事实上，赖英扬与刘起龙在清朝的官方档案里也同样留下了许多记录。没有赶上时代的转捩点，并不代表他们保卫家园的贡献就不够杰出。日后有时间，可以再来写写刘起龙。
▲李典蓉，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史学研究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清史、中国法律史、满学。
（本文感谢中国政法大学与深圳市大鹏新区文体旅游局合作项目“大历史下的大鹏所城探研小组（2031-2342052）”支持，另感谢中国政法大学博士生林敏静小姐协助抄录。）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章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