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华林是位于武昌西部城墙内的花园山北麓与螃蟹岬南麓之间的胡同区,这里隐没着汉口开埠时西方传教士在武昌设立的最早的文华书院和天文台、仁济医院,以及美国圣公会、英国轮敦会、瑞典行道会、意大利圣方济各会等宗教组织所建教堂。
蜿蜒的小巷深处,名人寓所云集,林则徐、张之洞当年也曾在这里住过。
张之洞晚年,利用湖广总督林则徐兴建的丰备仓,先后开办公立小学和中学堂,民国初年改为省立第一中学。
国共合作,政治部三厅在此成立,首任厅长郭沫若看中了学校的一栋二层楼楼房,正在准备征用作为第三厅的办公场所。
数千文化界经英荟萃于此,组织部副部长周恩来和郭沫若,在这里会见和领导文化经英们进行着抗战宣传。
于是,武汉抗战期间的国共双方政治人物,也大多喜欢寓居在此,严肃也在此买下一栋寓宅。
已入夜,昙华林却灯火点点,人流涌动。小贩们挑着篮筐,叫卖着:“沙湖莲藕,又脆又甜!”“馄饨,鲜肉馄饨!”
武昌城四面环水,长江、沙湖、东湖、南湖分别在四个方向围绕着老城,期间还镶嵌着如珍珠散落般密布的小水域。
不同的地方出产不同的蔬菜、瓜果和特产,如城里人家口传的顺口溜:“大堤口的蔊菜、沙湖的藕,长江里的鱼、东湖的虾,野芷湖的菱角、天兴洲的瓜,洪山的菜薹、南湖的王八……”
只有这些地方出产的特定品种,品质才最好、市民才认可。这些特产,不仅在武汉畅销不衰,而且名声远扬到全国。
现在这个季节正是饱口福的最好时候,武昌的大部分特产都在这个季节上市。昙华林现在如此鼎盛,正好成了小商贩挑担售卖的集中地。
此起彼伏、悠扬悦耳的叫卖声中,元烁漫无目的走在石板街上,见到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背着手在悠闲地散步,于是问道:“请问老总,严肃严先生寓所在哪里?”
那人很和蔼地说:“啊,您是问严肃严智伯先生吗?往前走,两个路口后右拐,进入高家巷,第二栋带阳台的小楼就是。”
元烁找到那人说的小楼门口,正准备敲门,后面过来一位学生装扮的年轻人,一把将元烁推到墙角。
元烁刚要发火,年轻人问道:“你是谁?有没有身份证明?”
元烁说:“没有,我是来走亲戚的,没有带什么证明。”
年轻人说道:“那不行,这家住户是政府保护的人,你不能见。”
元烁说:“我是严先生的亲戚,要不您先通报一下?”
“不行!你快离开。不然就抓你。”年轻人凶神恶煞地威胁着。
元烁只好怏怏地低头往回走,结果一下撞在人身上,抬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位指路的军官。
军官退了一步,疑或地问道:“咦,您不是要找严先生的吗?怎么到家门口又不进去了?”
元烁指指:“喏,有人把关。”
军官好奇地问:“哦,您没有预约?”
元烁老实地回答道:“他岳父去世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都好几年了,现在我们没得联系了。”
军官抬起手指指着元烁,说道:“哦,您是姬站长,姬元烁,姬安全。”
元烁诧异:“您认得我?”
军官笑道:“大名鼎鼎的大孝子,哪个还不认得!”
元烁笑了:“哦,是老乡啊!”
军官认真地说:“我们也是亲戚,还是亲上加亲呢!”
元烁说:“玩笑了。你是严肃家里人?”
军官后退一步,指着自己,问道:“您家真不认得我了?”
元烁看了看他,还是想不起来。
军官眯起眼睛,晃着头:“咦!该么样论呢?你是我嫂子的妹夫,不不,现在不是的了。是我的大郎舅哥?也不是的了。喔,是老乡,老乡!”
元烁这才明白过来,尴尬地说:“哦,您家是严关,严关兄弟!”
严关大笑:“哈哈!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记得您家比我还大两岁呢!”
想到严关和元灵未成的婚事,元烁不知道该怎样跟严关寒暄。
严关爽朗地笑着说:“哈哈,你是来拜访大哥的,我送你进去。”
严关带元烁走进大门,那两位把门的年轻人跑过来,两脚一并,低头致礼:“严将军好!”并代为按门铃。
严关对元烁说:“姬兄,您家进去吧,我就不打扰了。我就住在前头一点,我先回去了。”
元烁说:“有机会我们聚一下。”招了招手,就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了。
“哎呀,是元烁!稀客,稀客!你好啊!”严肃高兴地晃着元烁的肩膀。
严肃满面红光,并没有任何撤职查办后的抑郁神请,只是身体有些发福了。
莲芳也从楼上走了下来:“元烁,你来了?这一晃又是好多年没有见面了。你家里都还好吧?”
元烁忙鞠躬:“家里都还好!姐姐好!”
莲芳想到不幸的妹妹,抹起了眼泪:“那几个伢,受苦了。你不要委屈他们哟!”
元烁忙说道:“哪里会呀,您家放心。过些时我就让元梅带着小伢们来探望姨妈。”
莲芳说:“是啊,这些年了,我们家老人陆陆续续都走了,连个叙旧的人都冇得。我们在武汉的亲戚就只有你们家了,你们又不来看我们。”说着,眼眶又红了。
元烁安慰道:“会的,会的,这不是刚晓得你们回来了么,这不,就赶来了。大丫头总在念叨她姨妈呢!”
莲芳这才笑了:“真的吗?她还记着我?我记得大丫头是民国七年七月间生的,哟,都快二十岁了,要出嫁了吧?你看你这个爹是么样当的!当初就不该叫她跟着那个女学究!我真怕大丫头什么都跟她学啊!”
元烁莫着光头:“是啊,对不住她姨妈了!元梅也着急啊,又不敢说,还不是怕这老丫头、小丫头多心啊。”
莲芳又问道:“那两个小子呢?也都是壮劳力了吧?打架么?”
元烁说:“是啊,都是大小伙子了,小的小学都快毕业了。”
严肃叼着烟斗,含笑看着俩人拉扯家常。
看看也该差不多了,严肃笑着说:“好啦,莲芳,给我留点时间吧?”
莲芳不好意思地说:“好啦,不耽误你们谈正事,我就上去休息了。”
元烁对走向楼梯的莲芳说道:“姐,过几天我叫大丫头来陪您住几天啊!”
严肃笑眯眯地问元烁:“怎么样,这些年铁路上还安稳吧?”
“还好。你们把战场都搞到外省去了,武汉倒是很平静。”
“还在通湘门?升职没有?”
“还在。都还顺利。去年年底通湘门火车站迁到宾阳门,叫了几天‘宾阳门车站’,现在统一更名为‘武昌总站’。我在代理站长。”
“武昌总站?”
“是啊,徐家棚车站叫‘武昌火车站’。通湘门车站搬到宾阳门后,倒是离市区近多了呢,坐火车方便多了。”
“好,好。这些年武汉的经济还是没有受到剿匪,不,是内战的影响嘛。特别是铁路,铁路员工生活有所改善,思想也还稳定么,没有听说再有么事工潮。”
“那是。对了,刚才我见到严关了,是他带我来的。”
“哦,这小子,到家门口了也不上来,晓得避嫌了,要刮目相看啊。”
“你们两兄弟都得刮目相看的,严家‘一门两将军’,也是美谈呢!”
严肃摇摇手:“还谈么事‘将’啊,都快被腌成‘豆瓣酱’了。”
元烁说:“要不是严关,我还进不来呢,你门口有把门的啊。”
严肃一笑:“那是政府派的,对我不放心啊。”
元烁问道:“你到底犯了么事事,居然被撤职了?”
“嗯,我算是代人受过吧。不过这十年,是我的人生最有意义的十年,我目睹了民国高层一段最纠结的历史。”
“纠结?”
“是,纠结。用简单思维,是正统与非法组织的政治斗争和战争,要紧跟委员长走。不能深入思维,要是细想,可能又一切又会都颠覆了。所以,我们这一大批军政大员,谁也不愿也不敢细想。”
元烁没有听懂。他继续问道:“那年你从武汉带兵出去,是去平叛南昌兵变吗?”
“不是,”严肃娓娓道来:“当时你们车站不是军列调运难得地频繁么,那么多的部队和装备都提前调运到江西去了,南昌成不了大器。当时的危机在于怕一呼百应、兵变四起,好多收编的将领对中央都还存有异心。”
“那你调到哪里去了?”
“委员长提出来攘外必先安内,首先收拢了带兵将领们的人心。我当时调任委员长侍从室第一处主任,全程参与了‘剿共’,直到民国二十五年 (1936年)到西北‘剿匪’总司令部任参谋长。
本来是委员长要我去监督张学良、杨虎城的异动的,但我是掉进了个大旋涡。西安兵变前,我报告委员长说张、杨与共产党有联系,委员长为了讨好张、杨,反而训斥我。
兵变后,委员长要面子,又怪我没有及时汇报。我只好什么都不说了,说我么样我就认么样。好啦,渎职罪,扣押,并‘永不录用’。”
“不是扣押么,这不还是放了。委员长还是仁义,处罚你是做给旁人看的吧。”
严肃不以为然地一笑:“我跟了他多年,太了解他了。对了,兵变前一年,陇海铁路通到西安,元灼调任国民党陇海路特别党部特派员,当时他那个党部机关在郑州。
鬼使神差,元灼竟然在兵变的前一天跑到西安巡视,结果被扣押在西安火车站。元灼真是运气好,那天晚上在火车站开抢打死好些个南京的党政人员,元灼不但毫发无伤,还利用他在西安跟杨虎城方面的人脉关系,掩护了几个南京党部的要员。
这不,兵变解决后,委员长亲自嘉奖了元灼,现在元灼是官升一级,直接调到南京中央党部了。”
元烁摇头:“这小子,机灵过头,未见得是好事。”
严肃继续说道:“兵变后我被关了八个月。到今年,又要和共党坐下来谈了,共党那边是周恩来带队,这就想起我还有用了。
就通过何应钦保释,将我调回武汉任军政部武汉办事处主任,主持抗日军队军火接济调配工作,好跟周恩来讨价还价。前途么,在委员长那里,我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了,再也不会委以重任了。”
“你跟周恩来蛮熟络?”
“嗯。当年在黄埔,他在政治部,我在校长办公室,我们从工作到私交,都蛮好的。”
“怪不得你到这里来住,都说这里是小巴黎,国共两党都挤在一条街上呢。”
严肃笑:“这个说法好,蛮形象。但真正的盛况,在珞珈山呢。”
“珞珈山?”元烁不解。
“对,珞珈山。”严肃说,“蒋介石把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设在珞珈山,他本人就住在珞珈山半山庐。周恩来夫妇到武汉的第二天,就入住珞珈山的‘十八栋’,与蒋介石夫妇毗邻而居。
蒋夫妇、周夫妇,陈诚、郭沫若,去年还互称为匪、刀抢相对的两党龙虎,现在也都住在同一个山头了。
蒋、周两宅相距不过几百米,山间小路连接,听说他们常在其间散步休憩,还经常会在散步途中遇到,彼此相谈甚欢呢!”
俩人拊掌大笑,彼此心领神会。
元烁想到自己疑或了多年没得到答案,于是问道:“哥,我想问一件事,你要是觉得不能说就不说。那年工潮,黄光是不是你放的?”
严肃点头:“那个时候,我是在北洋政府的军队里,但我和元灼已经秘密加入了国民党。当时在北洋政府军阀眼里,国民党、共产党都是赤党。放了共党,我们也待不住了,就南奔广州了。还有,清党的时候,你送了几个人往南去了吧?”
元烁惊讶地说:“这事你也晓得?”
严肃说:“你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就那么容易把政府要犯放走?那是有人给你让道呢!”
元烁涨红了脸。他不解地说:“你这一会儿杀,一会儿放,一会儿又剿,一会儿又要和,搞的么名堂,把人都搞糊涂了。”
严肃笑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纠结’,纠结的历史。国民党和共产党,先都是赤党,被北洋军阀剿杀,后来容共,共产党参加国民党,共产党就是国民党。再分共,驱共,剿共,到现在又联共。”
元烁嘟噜着:“分分合合,但这次数都比过三国了吧。那合的时候,武汉三镇到处都是三民主义和三大政策的标语,第二天说变就变了。老蒋善变。”
严肃侃侃而谈:“汪兆铭先生说,三民主义是主义,主义的时间新要长些,有固定新,有永久新。政策的时间就不同了,政策系由主义发展出来的,没有主义的时间新长。
三民主义是中国国民党的主义,时间新是很长的,至于政策是主义的产物,由主义按着时间与环境而定出一种适用的政策,总理以前有联段政策、联张政策。
因为段、张已为军阀,与曹、吴相同,故即放弃联段、联张的政策,政策与主义不同,由此便可明白。联俄与容共政策,为应付时代和环境所取的一种政策,不能与三民主义同样有长久的时间新。
时代与环境变了,政策也即随之而变化的。这是对于政策和主义的解释。不错,国共两党都要国民革命,然只有一个中国,只有一个国民革命,分明是共坐一只船,一个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一个为三民主义而奋斗的,总不能永远合作在一起的。
所以容共之后,必定分共,是不可免的。这一长段话,这是汪兆铭先生在民国十六年分共的时候发表的演讲。”
元烁不解地问:“这么说,委员长是认同了汪先生的理论?”
严肃摇摇手:“那倒不是,是形势在变化,国际、国内形势。现在日本已挑起全面的侵华战争了,委员长又无法安内,就干脆先联共抗战,也就相应实现了政权的统一。”
元烁问道:“你的意思是,暂时的?”
严肃苦笑着说:“还不晓得。其实我求的不是这次的联合抗日,求的是希望不要再打内战了。我协助委员长全面剿共,元祥是湘鄂的共匪头子,严关是湘鄂赣的剿匪司令。
我带着我的弟弟剿你的弟弟,又是通过你把士兵、武器弹要、供给送到前线。这不就是所谓煮豆燃豆萁啊。”
元烁惊诧地说:“这样说,我也在里面打内战?你说的是兄弟相煎,那你当年还要剿共。”
严肃摇头:“当年不剿不行啊,不剿中央政府政令不统一,三民主义无法推行,国家积贫,外敌窥觑,委员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元烁宽慰道:“现在好啦,大家都住在一条街上,攘外、安内可以一起实现。”
严肃叹口气,说道:“也难啊,道不同不相为谋啊。委员长是国家元首,共产党是占山为王,双方希望要的东西不一样。
比如,元祥要分我们家的地,要分你们家工厂,还要我给他武器,委员长命令我剿元祥。我和元祥在一张桌子上坐得下来么?”
元烁摆摆手,并不认同:“好像没有你说的那样绝对。我妈和农会不是处理得蛮好么?做人不能太逞强,该放的就放一些,吃亏是福、和气生财嘛!”
严肃一愣:“你妈的做法似乎比委员长高明。也许周恩来和元祥的愿望差不多。”
严肃话锋一转:“你晓得这昙华林街名的来源吗?”
元烁说:“我听说过,说是古时候巷内有花园,种的都是昙花,花多而成林,故称昙花林。古时花字通华字,加上武昌话的发音,就成了昙华林。”
严肃说道:“昨天晚上我和郭沫若先生喝茶,他问我,我也是这样说的。我还说,你不要考我,我对这里太熟悉了,辛亥首义,我就是从这凤凰山上的蛇山、在蛇山上架炮轰炸总督府的。
结果,他摇头。他说,‘昙华’二字,传乃印度梵文译音,‘林’即‘居士林’的简称,这一街名与佛教有关。”
元烁不以为然:“两位大员,不谈政事,却研究街名来源,无益。”
严肃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就是政事。我意担心两党合作又是昙花一现,他意立地成佛和平有望。我倒是希望他的解释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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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纪武,1965 生,湖北武汉人,祖上三代均为铁路人。本人从事火车司机工作十年,后改行酒店管理工作,现为新媒体公司管理人员。喜好文学,爱好字画,新请豪爽,经历丰富。五十而后觉,开始系统将所感、所思、所历、所好之事变成文字。不是文化人偏做文化事,只是留下痕迹,无悔此生。
图片 | 摘自网络编辑 | 金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