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三人来说，此时在湖心亭一会，真是不易。
砚斋先生李长祥，崇祯十六年中举，入仕于朝。明亡后，他与反清的英雄郑成功、张煌言等在东南一带起兵，成为东南、西南、海上等反清复明力量共同认可的盟主。此次，他从上虞来杭州，也颇费了一番周折。为了不打草惊蛇，他隐身丐帮混迹了一段日子。
道隐公金堡是崇祯十三年的进士，明亡后，他追随南明永历小朝廷到桂林。谁料内部斗争机烈，他差点送掉新命。桂林为清兵所破后，他索新跑到广东，剃度出家做了和尚，法号澹归。此次砚斋先生约他来杭州，燃起了他心头的星星之火。
明亡之初，南京曾短暂建立弘光政权，其后鲁王次子朱以海在台州临时称监国。监国一行也曾驾临绍兴张岱府上。当时，张岱也是一腔热血。然而不久，他发现监国其人无智无识，偏听偏信，不足以图大事，便入山躲避起来，一心著书去了。
寒风乍起，亭外炉火燃得正旺。
砚斋先生压低声音说：“牧斋先生虽然息隐居家，暗中却与诸方反清复明力量积极联络，通报清军动态。他身在胡虏，心却系念本朝，忠义之请溢于纸墨之间。”
张岱听得目瞪口呆！他本以为那牧斋先生是个不忠不义之人，哪里想到，这个钱谦益竟能这样忍辱负重，简直堪称大义。
“郑成功将军北伐时，牧斋先生和夫人柳如是尽囊资助。虽然上次北伐失利，但我等并未灰心，牧斋先生更是在长江口建了红豆山庄，对外说是隐居之所，其实是交流各地消息的中转站……”
澹归和尚幽幽地说：“唉！奈何雨衣退，云不放；海衣进，江不让啊！看来像具德禅师那样归心佛门，才是我的归宿！”
砚斋先生并未理会道隐公的话，他继续对张岱说：“陶庵兄，有一事，我与道隐公都不宜出面，能否借您的生花妙笔，致书牧斋先生，请他继续勉力而为。”
张岱思量片刻，滴酒研墨，映着炉火，呵冻成文。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砚斋先生拿过一看，抚掌大笑，“亭下二人，问其姓氏，不提，单说是金陵人，局外人纵是看到，也猜不偷这妙文里的玄机！料想牧斋兄能领会。”
旋即，他面SE怆然，“看到前朝年号，不免心中难过。陶庵兄妙笔，不过，这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未免太过无助；这清寒之境，让我一腔热血也有些落寞。时局如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唉！”
澹归和尚说：“可惜今日无雪。”
砚斋先生微微一笑，“有陶庵兄这一卷冰雪文，无雪胜似有雪。”
这时，澹归和尚忽地站起身来，他用力一拍亭柱，“唉！多少事，说时有口，行时无脚。罢，罢，罢！”
张岱回到岸边时，张仲趴在酒家灯下桌边已然鼾声细密。张岱怜爱地轻轻推醒儿子，“仲儿，我们回灵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