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执着的织辫爱好者。小时候我曾被她试验过无数次。那时我的头发很黑,很厚,她喜欢把满头长发编成一支、两支或若干支辫子,喜欢看它们在我身后一甩一甩的样子。天气晴朗的时候,她会搬着凳子到家门口,让我坐下,开始繁复的织辫工程。那是一项细致的技术活。阳光懒懒地照在身上,心情如晴空一样明快,这个时候,母亲便会唱起歌来,都是些老电影的插曲,最常唱的是一首《蝴蝶泉边》:“大理三月好风光哎,蝴蝶泉边好梳妆。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头为哪桩?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头为哪桩?”唱到后一句,她就侧过头来看着我,眼角眉梢都是笑。
我念中学之后,母亲仍然把给我编辫子当作一门艺术来追求,然而我有点不配合了。城市里的中学生,都把辫子看作复古的形象,有时我梳着两支辫子去上课,左右的同学会忍不住笑起来,使我反省自己是否应该改变一下,像其他女生一样,扎个简单的马尾,或者干脆剪个运动短发。回家跟母亲一说,她的反应迅速而强烈,提高分贝立行喝止:“可以扎马尾,但绝对不准剪短发!”在母亲眼中,黑油油的粗长辫子是女孩子的标志,编起辫子来才有女孩的味道。
那时,我总觉得母亲的思想观念、行为习惯,无一不透着保守气息。终于有一年,校长下令说所有女生一律剪短发,不得超过肩膀。我立刻像得了圣旨,去理发店将头发喀嚓一剪(记得当时理发师免了我的费用,为的是无偿占有那束剪下的长发)。跑回家时把母亲吓坏了,她几乎掉下泪来。我假惺惺地安慰道:“我们班有个女生头发都长到膝盖了,照样说剪就剪,那才叫可惜。”母亲不语,转而开始盘算我再蓄一头长发需要多少时间。
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母亲不曾给我留下这么多温暖的回忆,今天的我负疚感是否会轻一些?至少,在她的病房里,黑寂的孤独的一整夜,不会让我反思懊悔,伤心自责,如许深长。天冷,我坐在床前,将手伸进她的被窝,握住她因高烧而发烫的手,端详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忽然意识到,今生今世我已无法回报她为我所做的一切。那些艳阳高照的日子,我坐在阳光里,母亲站在背后,细细地梳着辫子,闲闲地聊着天,一幅图画就这样永远挂在历史的墙上。
那一刻,很想为母亲做点什么,任何事情,只要她需要,我都会毫不犹豫。医生说,母亲听不到我的声音,但我坚定地认为,亲人是有心灵感应的。于是我轻轻唱了起来:“大理三月好风光哎,蝴蝶泉边好梳妆。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头为哪桩?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头为哪桩?”从来没有想到,这些我曾觉得过时的歌曲,竟如此美妙,有如天籁绝响,终生不厌。阿妹梳头为哪桩?有情无情口难说。属于母亲的青春年代,与今天相比,简单,纯净,含蓄,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