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大辫子的诱惑》(二)
——今天,她比昨天回来时更加显得龌龊,辫子已经散开,头发上沾满了灰尘......
“你的辫子......你看你怎么这么不注意......”
阿玲忍不住发笑。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却只想到了她的辫子,像一个娇惯了的孩子在责怪别人砸碎了自己的心爱的玩具一样。
“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以后,我会像爱护宝贝一样爱护辫子。我向你保证。”
——“你要走?”
“是的,我要走......人们都说我长得漂亮,我是漂亮。漂亮的女人总会找到事做的。我从剪掉辫子开始。”
“你没有这个胆量......”
“你看着吧。”
她像以往一样,又傲慢的向他发出挑衅。
——正在这时,她觉得有人紧紧盯着她......
“你有一条这么漂亮的辫子,只可惜没有想应该梳理的那样梳理。你的辫子很值钱。有人会出大价钱买下的。”
“我不想剪掉我的辫子。”
“哎,你有一头这么漂亮、浓密的头发。头发这么粗,这么健康,一定很值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头发......我收购所有能卖的头发,经我处理后再卖给那些头发不多的人。你不知道有多少人需要头发。连留在梳子上的细发都可以用来作垫子。特别是在富人阶层,这种情况更加普遍。不断有人订购,出手很大方。”
妇人在阿玲身旁转来转去,羡慕、贪婪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条辫子,就向盯着上帝的佳肴。这女人真让人讨厌,让人生气。阿瑞不安地看着女友,担心她会忍不住发起火来。
“还有剧院!老板们经常让我给他们提供男女演员们用来化妆的辫子。最近,我在内地、广州和香港,还有从这儿的水上人家,以及爆竹工厂、烟厂和火柴厂的女工中采购了一批辫子。我们总是在穷人当中看到最好的头发。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向你这么漂亮的辫子!”
眼看着阿玲越来越露出厌恶的表情,女友把她叫到一边,低声说:
“别对她发火。她可是一位一直从这儿买香去妈阁庙敬神的好客户。”
被黑亮的辫子所吸引的妇人,又继续说了起来。她盯着仿佛不是长在阿玲头上的辫子,柔声柔气地说:
“我有一个客户会为它出大钱,只要你开口,她都不会还价。她很有钱,还会感激你。你会得到一笔大钱,还会得到她的友情。如果你能满足她,你一定会有比现在好得多的将来。”
这女人对阿玲的头发如此倾心,倒是姑娘感到难为情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像护住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抓住了辫子。
女人为了不让阿瑞听到她的话,靠近阿玲小声说:
“你别以为没有辫子就不漂亮。你有这么好的身材和面孔,本来就非常漂亮。你不应该是在香火店干活的姑娘。剪掉辫子后,我会让人给你按现代发式梳理头发。你一定会像一位欧洲女人。你要想好,小家伙。明天我来听你的回话。”
——“我该怎么做?”
从此时开始,阿玲又添了一桩心事。她的手机械地、不停地在乌黑闪亮的辫子上来回抚摸着......
她从床上翻身坐起。她拿定了主意,决定听从那妇人的劝告,卖掉自己的辫子。因为他已经不再要她,辫子也只是失败爱情的象征,留着它只会令她痛苦。
——看到这么浓密的头发,梳头婆不由得“啊”地一声赞叹起来。她为成千上万人梳过头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这倒不是当面奉承,而是真心真意的赞赏。她没有多说什么,也来不及考虑价钱,便给这位原来的担水妹梳起头来。她好像从来没有给别人梳理过头发一样,是占了自己的全部本领。她熟练的双手埋入内黑油油的头发当中的时候,她心里顿时觉得格外舒畅。
梳理进行了将近三个小时。阿玲顺从而高兴地忍受者梳理的疼痛,但她知道遇到了一个梳头高手。这个梳头婆比其他同行手艺更好,还特别认真,用了许多的香皂和最好的木花油,用的梳子是阿玲从来没有见过的。
按照发型的需要,她的头发被拉过来拽过去,疼的阿玲咬住嘴唇,免得因疼痛而发出呻吟。粗大的辫节被无数次的绕来绕去,直至梳头婆满意为止。梳头婆停住手,她对自己的作品感到十分满意,十分欣赏。
“好了,姑娘。非常漂亮,小伙子们会为你发疯。谁也不会有我梳得这么好。从今往后,我会很乐意为你梳理头发。”
阿玲对着镜子长时间地端详着,默默地为自己的辫子而感到欣喜和自豪。已经几个月没有这么漂亮了,此刻她为自己而陶醉。如果他现在看见这条像诱人的长蛇在轻轻摆动着的辫子,还会拒绝她吗?
......“如果让她知道这头发是要剪掉的,她决不会为你花这么多功夫,甚至会拒绝给你梳理。确实,你的头发真是少见的奇迹。你会拿到好价钱的。”
阿玲恨起这个女人来了。多少年来她一直精心护理着这条辫子。这条辫子伴着她长大,伴着她成长为女人,这是她最大的荣耀。既然这条辫子如此珍贵,这个陌生的女人有什么权力只把它当成一件巧遇的商品?
不正是这条辫子最初是他对自己着迷的吗?如果她既想得到他而又要去做这件可恶的事,那不就会永远失去他、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吗?她会想起他用双唇亲吻她的颈部和辫根的情形,不由得浑身一阵颤栗。
——因为老妇人现在在女人当中,远离男人们的视线,所以她没有掩饰自己那只有几根灰白头发的光秃秃的脑袋。傻子也会猜得出来,是谁需要阿玲那根油亮粗壮的辫子。
阿玲内心深处翻起一阵厌恶。老妇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这宝贵的东西上,其他的女人们热烈的拍着手,仿佛女主人的幸福已经确保无疑。而阿玲身旁的女人立即把阿玲弃置一旁,谈起了价钱。
老妇人挪动着三寸金莲,步履蹒跚的走过来,用肉乎乎的双手抚摸着好像已经属于她的辫子,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从两片血红的嘴唇中间发出啧啧的赞许声。对所报的价格,她马上点头同意,也没有问一声阿玲是否答应。阿玲此刻被围在这群满口甜言蜜语的女人们中间,似乎变成了一件任人摆布的商品。只用了一分钟,交易就结束了。
“不!”
这一声吼叫立即引起周围一片嗡嗡声。阿玲情不自禁地使劲抱着辫子后退着,她要保住辫子。此刻,那个女人拿出的大剪刀正在煤气灯下发着寒光。
“什么?”
“别碰我。我不要剪掉自己的辫子。我不许......”
“在花了我这么多时间和钱之后,你到现在才这么说?”
......
他保住了自己的辫子。
——她会不会像说过的那样轻率的去剪掉辫子呢?他无法想象阿玲没有辫子的模样。如果那样,她就会和码头上的那几个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弄得脏脏的、身子被沉重的货物包压的弯弯的女装卸工和搬运工一样了。脑海中的想象使他越来越感到痛苦和不安......
——他问阿瑞
“她剪掉头发啦?”
“没有,她出门的时候还梳着辫子。”
“这可是她拥有的美丽的东西......”
“她还拥有其他美好的东西。”
“我知道......”
阿瑞欠身靠在柜台上,控制住脸上表现出来的担忧。小伙子对辫子如此地注重,可阿玲除去就是为了剪掉它。要是剪了以后,小伙子会怎么对她呢?
......
就在这时,阿玲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满脸通红,瞪大着眼睛看着这几个人。一阵沉默以后,阿瑞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她突然蹦上前去,一把抓住女友的双臂,笑着问:
“你没有......”
“没有,我不能够。那样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就好。你还会有的......”
沉浸在喜悦之中的阿多森杜没有能听明白她们的话。他就在眼前,安全无恙,穿着最好的短衫裤,身材显得非常苗条,一张漂亮的中国姑娘的脸庞,乌黑的辫子发着光亮,插在头上的春兰花蕾散发着阵阵芳香......
——当她弯下身子时,辫子从背上滑到胸前。无论辫子的粗细、木兰油的光亮还是辫子的长度,都是恰到好处、无可挑剔的。
“你的辫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漂亮!难道你知道我会找你?”
“是的,我知道不应该让别人占有它。如果那样,我也永远不会幸福。我已经完全是属于你的了。”
她永远也不会说出这一天所发生的真实情况和她所经历的冒险。她扑向他的怀抱,献给他全部的柔情。他们相用在一起,亲热的抚摸着对方。阿多森杜吻着女人那粗壮的辫根,嗅着藏在脖颈上的兰花的芳香。
随着一声快乐的呻吟,阿玲把辫子甩到男人的脖子上,两人紧紧拥抱着滚到了床上。她随后狡黠地一笑,引凤归了巢。阿多森杜疯狂地做爱,以至于使她毫无顾忌的喊出声来,惊醒了周围的邻居。
——不过更使阿多森杜兴奋的是她在众人面前最后一次展示那粗黑油亮的辫子,这条辫子从此将专门属她所有,只在家里才可以看到。结婚以后,她要把它梳成髻,以表明自己新的身份。是她执意要这么做的。在结婚前夕,她请来了草堆横巷的梳头婆。那女人非常喜欢她的头发,当即用自己的全部手艺梳出了自己认为最好的作品。阿玲是个宿命论者。一切是由辫子引起的,是辫子的魅力才导致了现在的结局......
辫子已经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大发髻。它改变了阿玲的模佯,给了她新的容貌。梳头婆施展了精巧的技艺,使她一下子显得成熟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担水妹了。
——她那苗条的身材没有因怀孕和分娩受到任何影响,仿佛这是她生来特有的体型,由那条诱惑人的辫子盘成的大发髻给了她为人母亲的特有气质。
——他喜欢听她哼唱那首孤苦童年时就学会了的深情忧伤的摇篮曲。他喜欢她坐在小凳上依偎在自己身旁,默默地陪伴他欣赏收音机里的音乐,温顺地让他的手在她脖子上轻轻抚摸。他喜欢看着她那大胆地脱得一丝不挂的身躯,看着那两个一动一颤的乳房,看着她在双臂、身躯和脑袋一连串迷人的动作中解开粗实的辫子,然后让他拨弄那一束束浓密的黑发,重温这条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大辫子的魅力。
——阿玲精心地梳了头,把浓密的头发盘成一个动人的发髻。她知道自己的发式对朴实端庄的气质有多大的衬托作用......
阿玲苗条秀美的身材,还有那张俊秀动人的脸蛋,以及那头乌黑发亮的浓发,从来都很引人注目。卡比托利娜太太停住脚步,从上到下地打量着阿玲......夫人盯着这位朴素大方、妩媚迷人的年轻女子,她已听到过种种议论。
“告诉我,你的发髻是用自己的头发盘起来的,还是用的假发?”
“这话问得很突然,阿玲加重语气回答说:
“是我自己的头发。我丈夫不让我剪掉,甚至想要我永远梳辫子。但是,正如大家都知道的,我已经不能那样,不能再在公开场合梳辫子,我已经结婚了。”
“你那么喜欢阿多森杜?”
阿玲的脸一下子红了。像一个贸然提出这种问题的陌生人吐露内心深处的情感这不符合阿玲的个性。她绕开了问题,说:
“我丈夫非常好。我今天的一切全归功于他。”
——忽然,随着一阵阵香皂的芳香,一个女人的身影迈着轻盈的步子向沙发走来。在这灰暗的夜晚,他无法看清楚她的模样,但却感觉到了她那撩人的肌体。她已经解开了发髻,梳成了一条辫子,辫子上散发着兰花的幽香。
“我爱你。你这么漂亮,这么高雅。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你的身上,我从内心深处为你感到自豪。”
阿玲的小嘴像火盆一样令人热血沸腾,迷人的舌头施展着无比的魔力。她挪动着身子,娇柔的依偎在他的怀里,用辫梢在他身上轻轻地拨弄着。
——尽管两鬓的几丝白发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可还在很大程度上保持着那个阿多森杜靓仔的影子。
突然,我的伙伴默不做声,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见了一位穿着拖鞋、20岁左右的中国姑娘正快步走着。姑娘发觉我们在注视着她,挺了挺身子继续赶路,没有理睬我们。
可以说,姑娘没有任何特殊的引人之处,只是梳着一条长长的乌黑的中国式的辫子,那一个个粗大的辫节艺术般地交错在一起。这种发型已经随着战争和现代派的风潮变的越来越少见了。可是这位姑娘还自豪地展示着它,坚信这种发型作为以前的一种时髦,现在仍能产生的美的效果。
“多么漂亮的辫子!”我脱口而出。阿多森杜大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小心点,小伙子!这不是一般的辫子,它是一条诱惑人的辫子。它会引诱你上钩,让你情不自禁地去抚摸它、用双手捧起它。它能把你迷惑住,让你无法逃脱。我可知道。”
他用陶醉的目光目送着那条渐渐远去的随着臀部的扭动而来回摆动着的辫子。天色不早了,我站起身,和阿多森杜拥抱告别。从此后,我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八年后我又回到了澳门。这座以上帝的名字命名的城市基本上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没有摩天大楼,也没有今天这么多的车辆。只有一件事令我失望,让我忧伤。
不管个人的头发如何,中国女人的头发全部按西方发式变成了短发或烫发。我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那些有节奏地摆动的、犹如蛇一样的诱惑人的大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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