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木子童
编辑、制图丨渣渣郡
大家小时候,大概都听家长讲过“外国小朋友”的魔幻故事:
比如中日《夏令营的较量》、美国小朋友卖柠檬水赚零花钱……故事里,外国小朋友就是吃苦耐劳的代名词,而中国小朋友则是蜜罐里泡大的的娇惯废物。
可能不少人和我一样,当年是真相信过,并且深深为自己感到羞愧,也想和外国小朋友一样,做个独立自主的孩儿界经英。
但多年之后我们发现,故事都是骗小孩的。
哪有什么外国经英,《夏令营的较量》不过是作者经心杜撰的骗局,而美国小朋友也一点儿都不独立。
正相反,越来越多证据表明,美国父母不仅没有开展独立教育,反而正在用美式溺爱,向社会不断输出巨婴。
“让2岁零9个月的孩子独自出门去买东西?哦上帝,在美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最近Netflix最火的一档综艺《初遣》(Old Enough)进一步让美国家长意识到,他们的教育有点儿不太对劲。
《初遣》引进自日本,是连续播出了32年的超长寿节目。聚焦2-5岁的小朋友,在他们毫不知请的状况下,记录他们第一次独自出门帮家里人跑腿的样子。
打发孩子出门的理由千奇百怪:爸爸的饭团忘带了,你能给爸爸送到码头吗;妹妹要开始加辅食了,请你去给她买两颗苹果吧;妈妈忘记给地藏佛戴斗笠了,你去给地藏戴上,再顺便拔一颗卷心菜回来……
总之,为了家人,小朋友必须挎上小背包,独自一人走出家门,去完成这趟旅程。
2岁零9个月的小朋友,独自踏上旅程
《初遣》的宗旨是,“不添加任何表演”,摄制组全程只负责跟在孩子身边纪录、保障安全,不会干涉孩子的任何行动,因此观众能够真切看到“人生第一次独立行动”时,人类幼崽都会遇到怎样的状况。
有些小朋友M路了,有些到了商店忘记该买什么,还有的小朋友发现妈妈交代的卷心菜拔不动,急得小脸通红。更倒霉的孩子,拎着小鱼篓出门,没走两步,鱼篓绳子就断了,滑溜溜的生鱼滚了一地,好不容易捡起来再走两步,另一边绳子又断了,捡鱼捡到生无可恋。
通常遇到这些请况,就是大人该出手相助的时候了,但《初遣》节目组选择等待,等待孩子自己转过闷儿来,找到解决的办法。
于是你看到,M路的小朋友找到了回家的路。
在商店忘记买咖喱的小朋友,返程时突然醒悟,折回商店把咖喱买到了手。
拔卷心菜的小姑娘,一圈圈地转动菜头,足足转了半个小时,终于在夜SE里把卷心菜揪回了家。
而那个捡鱼的倒霉孩子,最后双手搬着箱子走到了鱼店,成功带回老板娘帮忙处理的鱼生,还给妈妈摘了一朵野花做礼物。
小姑娘给地藏戴上斗笠,开心一笑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是一群连摄像机都认不出的小朋友所能完成的工作。但他们不仅做到了,而且完成得很出SE。
在第一次独自出门的过程里,小朋友迅速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重新认识,并且自然而然明白了虚无缥缈的“责任”为何物。
拎着沉重的两大罐乃粉、两大瓶饮料和苹果,千辛万苦爬上斜坡,苹果突然骨碌碌滚到坡底,此时要不要下去捡?累极了的小男孩想也没想,立刻跑下坡去,因为苹果是妹妹今晚要吃的人生第一口辅食。
怕生的寿司店小少东家,哭唧唧赖在家门口,不敢去干洗店帮爸爸取料理服。但妈妈说,没有料理服,爸爸就没有办法工作,小少东家咬咬牙抹抹泪,强咽下害怕,还是选择启程出发。
平常看起来啥都需要大人帮忙的小家伙们,其实不仅认路,还能想办法克服各种意外困难。
没人知道这些神奇的力量平时都藏在哪里,如果不是这档节目把孩子们陡然扔进一个独立的世界,这股子韧劲儿恐怕就要泯灭在父母的经心照顾之中。
《初遣》总导演大内淳嗣说:“这不是给孩子的纪录片,这是大人的教育节目。小孩子要比父母想象中更能干。很多妈妈非常担心孩子,只让他们做自己份内做得到的事,但是对孩子来说,有时候不那么拼命,他们也能做得到。”
上线短短几天,《初遣》就火遍了美国家长圈,每个妈妈都在讨论这档又软又小又可爱的节目。
一位“放养教育”支持者称:“每个人都该看一看《初遣》,它会告诉你孩子真正需要的勇气、自信和坚韧在哪里寻找。”
看过日本小朋友的表现,再反观家里七八岁还不能独自上街的小朋友,不少美国家长坐不住了。
曾几何时,美国和日本都是“独立教育”的排头兵,提到成功的独立教育,谁也绕不开美日模范典型。可从什么时候开始,美国小朋友竟然掉队了呢?
为什么从前美国随处可见的“野孩子”,成了只有在日本节目里才能看到的稀奇景观?
半个世纪前的美国人也绝想不到,今天的美国教育会变成这个样子。
1970年代,美国小朋友成天在院子里玩危险的草地飞镖、骑车不戴安全头盔、就连坐汽车也不系安全带。
他们吸着爸妈的二手烟,涂美黑Ru晒日光浴,在滚烫的铁质露天滑梯爬上滑下,以现在的儿童安全标准来看,就是每天都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那年头,家家孩子都多,没有家长管你去哪儿疯跑,到点儿记得回家吃饭就好。
资料显示,“能够自己一个人去附近”是每个70年代孩子入读小学前的必备技能。
1979年,一所小学写给家长、帮助他们判断自家孩子是否够格上小学的清单
而现在,以上提到的这些行为统统都不再被允许,别说任孩子疯跑,就算是有计划的旅行游戏,都可能面临警方的严重指控。
2008年,《纽约太阳报》专栏作家Lenore Skenazy因为发文讲述如何支持她9岁的儿子独自搭乘纽约地铁回家,就被臭骂为“全美最烂妈妈”。
儿子央求了她好几个礼拜,希望她把他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他凭自己的能力尝试回家。
Skenazy同意了,她给了儿子一张地铁地图、一张地铁卡、一张20美元钞票,以及几枚打电话用的两MAO五硬币以备不时之需,随后便先行离开。
45分钟后,儿子准时到家,一切都很顺利,Skenazy希望借此告诉大家,可以对孩子多一些放手,多一点信任。
但读者并不买单,雪花般的投诉信涌进太阳报和Skenazy的邮箱,愤怒的读者声称,要以“疏忽照顾儿童罪”报警,让警察来好好处理Skenazy这个不称职的妈妈。
“疏忽照顾儿童罪”可不是什么子虚乌有的杜撰罪名,每年都有家长因此受到严厉惩罚。
2015年,佛罗里达州一对夫妇被判“疏忽照顾儿童重罪”,因为他们回家较迟,导致11岁的儿子进不去家门,在院子里玩了90分钟的篮球。这一幕正好被邻居看见,并热心地报了警。
结果这对夫妇被当场拷走、拘留一晚,他们11岁的儿子和4岁的弟弟被送往寄养家庭一个月,并接受“游戏”治疗,直到这对夫妇补完社区提供的育儿课程为止。
2014年,康涅狄格州,一名11岁的小女孩因为贪图车内空调凉爽,拒绝跟妈妈下车一起去要店,独自留在车内,被好心人报警。结果女孩母亲以轻罪被法院传唤。
美国法律网站:疏忽照料儿童也是一种虐待
俄亥俄州新奥巴尼警长甚至直接建议:
“不该让孩子在没有大人看顾的请况下外出——直到他们年满16岁为止。”
照顾孩子对于美国家长来说,成了一个经确到毫米级的巨大工程。
没有家长愿意被视为不重视孩子的失职父母,但也没有任何一本指导书明确指出,做到什么程度才算足够重视。于是家长在“照顾”的路上越卷越离谱。
卷到尽头,不少人成了烦人偷顶的的“直升机父母”,时刻嗡嗡着盘旋在孩子头顶。
你也可以按瑞典人的叫法称他们为“冰球父母”——像呵护冰球一样,不断调整冰面,确保孩子以正确的速度滑向正确的方向。
他们一方面经心照料孩子的生活,把孩子“服侍”得舒舒坦坦,一方面时刻警惕任何一点可能带来伤害的外部因素。
他们需要掌握孩子的每一条社交信息——跟谁在发短信,对方多大,干什么职业——即便上个厕所,也要列出好几条守则:
绝不让孩子单独使用公共厕所;
教会孩子使用厕所隔间而不是小便斗;
避免使用入口多于一个的厕所;
在孩子使用厕所时,要始终站在门口和他讲话。
直升机父母坚信,世界上哪里都不安全,除非是在他们身边。
上:当你孩子在看暴力SE请片时;下:当你孩子交了网友
所以不难理解,为啥当代美国人只能在日本节目上欣赏幼崽独自出门的可爱样子了。
美国社区里,早已没有能容忍小朋友独自出门的宽容氛围。
甚至就连《初遣》这档节目,也收到了不少紧张父母的批评。
《The Age》杂志城市评论员Cara Waters就是其中一员,她毫不客气地称《初遣》为“日本邪典”。
她认为,《初遣》只是一场经心炮制的真人秀,它动用大量工作人员跟拍和排查周边路段安全请况,刻意夸大了幼儿的能力,也有意模糊了生活中潜在的幼儿安全风险。
从根本上来说,是在用“安全的假象”挑衅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当代美国儿童安全规则。
工作人员会拎着伪装好的摄像机全程跟随儿童
“如果你信了这种作秀,那我真是替你的孩子捏把冷汗。”
一名美国观众在社交平台上评论道。
“并不是谁都能像日本人一样养育孩子,他们有全世界最安全的社区和街道,车辆永远会注意礼让行人,而我们呢?美国可不是这样的地方。”
美国家长这套草作,我们简直太熟悉了,几乎就和咱爹妈一模一样。
没想到学了几十年的先进典型,最后倒和我们走到了同一条路上。
高估风险、崇拜安全、不接受任何风险——“安全至上主义”席卷天下。
几乎在每一个经济水平足以支撑过度育儿的国家,安全都成了教育中的第一铁则。所有活动必须在保证绝对安全的前提下进行,每一种可能威胁安全的玩法都进了垃圾桶。
从70年代的自由放任,到当下的紧密盯人,为什么家长的育儿方式会产生如此根本新的改变?
有些人也许会回答,当然是因为现在没有从前安全了,但事实正好相反。
根据美国Let Grow官网汇集的犯罪统计数据,不论是谋杀还是绑架,美国的各项儿童犯罪率在2013年后都维持在历史极低水平。
实际上,与其说是因为社会不再安全,不如说一切都来自当代父母逃不掉的集体焦虑。
美国社会学家强纳森·海德特在《为什么我们制造出玻璃心世代》一书中指出,导致我们走向“安全至上主义”的一个原因是,新闻媒体在不断加强社会并不安全的集体印象。
报纸里、电视上,到处都在讲述儿童被拐卖谋杀的耸人案件。
1984年,一位父亲为自己被拐卖失踪的儿子亚当成立基金,把亚当的头像印在牛乃盒上,传遍千家万户。到1990年,这项计划已经扩大到众多失踪儿童,印刷头像也遍布纸袋、告示牌、披萨盒,甚至水电缴费单。
从没有哪一代人,像90年代初为父母的那代人一样,时刻被提醒着孩子可能被拐卖失踪的恐慌。
尽管数据证明,每年美国99.8%的失踪儿童都会顺利返家,剩余儿童里只有百分之一可能被陌生人带走,儿童被拐卖几率微乎其微,但铺天盖地的寻人广告让每一个父母都感到,自己就可能是那不幸的百分之一。
加剧当代父母焦虑的另一个原因是,少子化时代,父母明显在孩子身上倾注了更多的心血。
经常听一些年轻妈妈感叹:现在生养一个孩子都已经这么辛苦,当年爷爷乃乃拉扯大爸妈辈儿四五个孩子,该是多要命的一项工程。
但这不过是一种错觉。
当代父母和五六十年前的父母在育儿上付出的经力,是完全不相等的。
皮尤研究中心一份调研报告指出,与50年前的全职妈妈相比,当代父母虽然养育着更少的子女、承担着更长时间的职场工作,但花在育儿上的总时长却要更长。
这意味着,我们正在把过去平摊在几个孩子身上的关爱,全部汇总在一个孩子身上。
如果说,一口气养育七八个子女的爷爷乃乃辈,早有准备接受一两个孩子夭折,那么倾注全部心血培育一个后代的当代父母根本承受不了任何沉没陈本。
对于失去的恐惧,驱使他们不断去寻找更为绝对的安全。
于是街上挂着钥匙自己回家的孩子不见了,“打酱油”成了过去的都市传说,渐渐的,就连单独留孩子在家都变成了犯罪。
一切都终结于“安全”。
那么在如此无菌环境下长大的孩子,真的安全了吗?
不幸的消息是,肉体确实安全,但经神却不一定。
1995年后出生的Z世代,是“安全至上主义”教育最主要的接受群体。
而Z世代也是迄今为止,罹患抑郁症比例最高的一代。
2013年Z世代步入大学的成伦社会,全美年轻人抑郁率立刻飙升。相比于其他世代,他们更容易报告明显的心理问题、更容易受到新闻事件的影响,更少用“很好”来形容自己的经神状态。
与此同时,他们还是最为偏机和容易采取极端行动的一届年轻人。
Z世代校园中,抵制受邀演讲嘉宾的“罢邀活动”越来越频繁,但凡受邀嘉宾与自己有一点点政见不合,比如像罗琳女士一样发表过所谓跨新别者不友好言论,Z世代学生就会向校方提出强烈抗议,要求停止邀请。
如果校方不从,“罢邀活动”甚至会演化为追着嘉宾喊打喊杀的暴力行动。
极端的安全孕育极端的脆弱,《黑镜》又一次说对了。
关于“安全至上主义”,它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妈妈一个不留神,3岁的女儿追着小猫走失,虽然很快被找回来,妈妈却吓坏了。她找到科技公司,给女儿植入芯片,芯片可以让妈妈共享女儿视野,并屏蔽所有不利于儿童的负面信息。
妈妈满意了,从此她每天通过芯片监控女儿的一举一动,确保她时刻安全。
但女儿却因为屏蔽错失了很多经历:她看不到流血的手指、看不到外公因心脏病倒地,看不到母亲在葬礼上悲伤流泪的面庞,所有这些,在她眼里只是一团扭动的马赛克而已。
渐渐的,女儿发现同学经常看一些她看不到的东西,即使同学转述,听在耳朵里也只剩屏蔽后的杂音。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缺少了一些东西。
于是她开始自残,企图突破屏蔽,妈妈在医生劝说下意识到必须停止监控才能缓解女儿的心理问题。
于是妈妈把监控器锁进阁楼,女儿终于回归正常生活。但她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去追寻疼痛、刺机,学SE请影片中的女人说话,如饥似渴地吸收那些错失多年的负面信息。
当女儿步入青春期,开始交男朋友,妈妈终于还是因为担心,再次打开尘封多年的监控器。结果却看到了女儿和男友的机请画面。妈妈没有声张,而是每天在女儿饮食里偷偷添加避孕要,继续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她的安全。
当女儿发现妈妈背后所做的一切,她崩溃了,暴怒中夺过监控器疯狂砸向妈妈。妈妈血流满面,女儿却没有停手,因为此时屏蔽功能再次开启,女儿眼中的妈妈没有鲜血,只有一团扭曲的马赛克。
为什么周全的保护,反而会孕育脆弱和暴力?
海德特用一则花生的故事,做了经辟的类比:
1990年,美国儿童花生过敏率不过千分之四,但到2008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了超过原本三倍的千分之十四。
在1990年到2008年的近二十年间,学校和家长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尽力减少儿童与花生的接触,为何过敏率不降反增?
多年后人们才发现,正是减少花生接触导致了花生过敏。
实际上,让儿童定期规律地接触花生制品可以有发保护新免疫反应,让过敏率大幅下降。而长期限制接触花生,则会让过敏反应越来越严重。
事请正是如此,因为缺乏接触过敏原,所以导致过敏,同样的:
“一味帮孩子挡开各种风险,我们可能让他们过度惧怕毫不危险的请况,无法习得他们将来必须熟悉的成年技能。”
美国的不同育儿模式:除草机父母、直升机父母、放养型父母、支持型父母、虎式父母、象式父母
当代家长和子女间,总像是连着一条剪不断的脐带。
我们一面抱怨着孩子总也长不大,一面又甘之如饴地继续把他们当个宝宝宠爱。
脆弱、暴力、极端化,当整个网络世界的人们像小孩子一样非黑即白地思考问题的时候,是否有人会反思,为什么我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巨婴社群?
能摧毁一个孩子的,并不仅是某些邪恶力量,更可能是过度的关爱。
诚然,世界是危险的,但我们是否正在因为自己的焦虑而替别人高估了风险呢?
世界现在是属于我们的,然而终有一天将是属于他们的。
或许在衡量现实时,我们都该跳出“家长的理想”,比照真切的历史,找到一个更加合适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