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记忆隧道里还不断闪亮的时光碎片
文/李翠儒
年过半百的林雅，从容貌身材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让她自己有上了年纪的感觉的是：独自一人时总会想起十年、二十年前甚至小时候的事请。
一
一个仲秋的下午，窗外的风吹落树上一片又一片的叶子，林雅站在窗台上望着窗外，不知怎么地，小时候离开妈妈自己去拣煤渣的日子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候，她就知道她母亲疼她是在心里疼。
每每小伙伴过来约她一起去拣煤渣的时候，她母亲总是再给她梳一遍头发，穿戴齐整。别人去干粗活、脏活时，常常都是换上破衣旧衫，而她母亲从来不这个样子，在林雅去拣煤渣的时候，还会特意在林雅的小羊角辫上扎上两朵小红花。是她母亲翻箱倒柜从柜子底层找到的一条红纱巾，她母亲亲自用这条红纱巾做成小红花，林雅扎上小红花，穿戴好，一点不像一个去拣煤渣的孩子，她会把拣煤渣当作一个很美的差事，几乎是欢呼雀跃着而去，满载着喜悦回来。
二
在天气一阵阵刮东北风的这一天，却发生了意外。通常拣煤渣都是放了学以后去。这时候的林雅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在学校里认识了不少字也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也都是和她一样，出身普通的工人家庭。他们约定放学以后一起去拣煤渣，她母亲也就放心地让她们一块去了。
在离家八百米开外的地方，那里是一片荒野，有一个不太起眼的小煤窑，每天都聚集了不少拣煤渣的孩子，天天她就是到那里去拣煤渣。
她知道怎样拣，那些质量好一点的，外表看起来还黑还亮的，实在拣不到了，她也知道退而求其次，每次她比其他小伙伴拣得都多，小小年纪就培养了那份耐心，拣呀拣，仿佛大海里捞针似的，一小点，一小块，她终于拣了半竹篮了，天也像她拣的煤渣一样，开始发乌了，见暮SE上来了，“小兰、小风，咱们走吧！”她唤着自己的同伴。见天SE已晚，篮子尽管没有拣满，她知道也该回家了，她从小做事就不贪心，知道适可而止，这都是妈妈教给她的。可是她放开嗓子喊了半天，却没得到一丁点的回应。再看看天，更暗了，四周影影绰绰，有了黑的影子，她着急起来，“她们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M了路？”她自言自语。
三
实际上是小兰、小风先她回去了，是她们临走时没有看到她也没有叫她就先走了，她找不到她们却急得快要发疯了，她绕着煤渣堆，走来走去，胳膊肘上还挎着个竹篮子，越走越沉，不一会她就累得气喘吁吁。转眼间，黑夜就真正降临了，突然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巨大的黑影，猛不丁站到了她面前，让她禁不住心惊肉跳，“妈妈——我好怕，妈妈——”她禁不住放开嗓子怯怯地喊道。周围平平静静的事物一下子都像长出了牙齿，魔爪，长腿，音森森地狰狞可怖，虎视眈眈盯着她。她喊着喊着，那黑影居然停了下来，面对着黑影和周围的一片寂静，她缩作一团，索新闭上眼睛。
“林雅，你在哪儿？孩子——”隐隐约约是她母亲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是她母亲找过来了。
“妈妈——”这一声才真叫人心疼，她母亲跑过来，在黑影里找到她，一把就将她抱在怀里，她母亲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用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把她从小煤窑抱回了家。
受了那么可怕的刺机，晚上她却做了这样一个梦：在明亮的阳光下，那只被她遗忘的已经装了半篮子煤渣的小竹篮，在一块石板旁，还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她呢，她去把它拎了回来。
其实这些记忆隧道里的时光碎片，无不浸染着林雅早期生活的酸甜苦辣，林雅回想着却总感觉幸福大于苦涩。长大后，小兰、小风考上了南方的大学，就留在了南方，林雅则回到了她母亲所在的属于沂蒙山的一座小城，她不想离开妈妈太远，她心里始终确信只有靠近了妈妈，才能做到让妈妈对她召之即来。
四
越来越让林雅更感到新奇的是，几十年的人生轨迹，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恋爱结婚成家，期间的经历有灰暗，也有高光时刻，该淡的不该淡的，却都淡了，独与女儿小时候的小保姆相处的几段时光，不知为什么，却眼见着在眼前一天比一天更闪亮。
保姆名叫枣花，这个她记忆太深刻了，不是月季，梅花牡丹，对于家人给她取名枣花，这样一个朴素又特别的小名，林雅曾费过一番思量，等她对枣花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才知道这个枣花还真是叫对了。
枣花是在林雅女儿涛涛刚满六个月后，闺蜜王阁帮着从乡下找来的。
记得枣花来的时候她在自家的小院里用一把剪刀正在修剪一棵果树，确切地说是在用力剪一根她自感多余的枝桠，由于剪刀太钝，她剪了一剪子，剪不动，只得再来一剪子，这时，只听见“嘿！嘿”两声，有人在大门口笑了起来，是两个人在笑，林雅循着笑声转过头，呵，是闺蜜王阁来了，她身旁跟着一个正笑得前仰后合，长得黑黑的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女，这个少女就是枣花。一眼看去，当时林雅就明白了，王阁给涛涛找到保姆了。她想把王阁让进房里说话，王阁却坚持在院子里就很好，说：“看你剪枝的样子真逗……”枣花在一旁继续发出嘿嘿的笑声，这丫头一点儿也不怯生，完全不像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一进城就诚惶诚恐，羞羞答答的乡下姑娘。
以后，林雅耐心向枣花传授带孩子的基本常识，想不到枣花却表现得很迟钝，她有自己的一套，林雅一再强调，喝光的乃瓶一定要用凉水漱干净了，再用热水烫烫，然后再冲乃，她却拿林雅的话全当耳旁风，她甚至对喝空的乃瓶，连洗也不洗就直接再冲新乃，林雅只得倒掉了重来。以后这样的活就不再指派她，凡此种种，家里多了她，林雅反而比以前更忙。枣花对于林雅给指出的过错，只知道笑笑，却从来不知道要改正，这让林雅哭笑不得，找来这样一个“废物点心”，以后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她，枣花也不主动向林雅说起乡下的事，整天她们两个除了说涛涛，几乎再无话可说。
五
有一天中午，院子里一片阳光明媚，涛涛在卧室里睡着了，林雅和枣花碰巧都在院子里。
“俺家也有桃树和苹果树。”望住了一棵桃树，枣花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你们家也有桃树苹果树，多吗？”林雅有搭无搭地接了一句，想不到林雅的介入一下子煽动了枣花说话的兴致。
“不多，每次果子熟了，俺家的人每人还摊不上一个呢！”
“还分不到一个，你们家难道有多少人？”
“人也不多，一个爷爷，一个乃乃，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姐姐十九岁就嫁出去了，又添了一个姐夫和一个小外甥。”
“嗨！依你这样说，一株桃树，一棵苹果树结一次果还结不到十一个喽……”
“不是一株桃树，一棵苹果树，是一片！姐，你听明白了吗？是一片桃树，一片苹果树。”
“那一定不是品种不好，就是管理不好，果树是需要剪枝的。”
“就像你那样剪！”枣花说着又嘿嘿笑了起来，她敢嘲笑她，林雅出乎意料地愣住了，禁不住惊讶地向她望去，一看见她笑不可抑，笑得那样肆意单纯，突然又觉得这丫头挺逗趣，也跟着微笑了起来，她竟然禁不住就喜欢上了她的大胆，直率，人真不可貌相，就继续问她，“那你知道怎样剪枝啦？”“俺也不会！”“你家里谁会？”“爸妈没学过，……两个妹妹，一个上小学五年级，一个读初中二年级。”“为什么要辍学呢？你想不想继续读书？”
“姐姐嫁走了，在家里剩下的姊妹中就俺最大了，俺得为两个妹妹着想，识字长知识，俺能不想吗？……”话说到这里，林雅就突然觉得从枣花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当时林雅本打算送枣花去学校继续读书，是王阁建议她，给她买课本，让她一边带孩子，一边抽空学习，林雅自己辅导，王阁也常过来指导。想不到一边带孩子，一边让枣花温习功课，还真不愧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小丫头自从有书读了，带孩子也长进了，也肯用心了。
枣花果然没辜负林雅的期望和帮助，后来涛涛送幼儿园，她考上本市的一所卫生学校。长大后的枣花出落得很漂亮，但穿衣打扮依然保持了原有的朴素。她离开林雅家就读卫校后，周末还是常常到林雅家里去，主动帮着林雅干些家务。上学期间她拒绝了林雅经济上的资助，林雅还是变着法子买些日常生活用品送给她。毕业后，枣花进了医院工作。再以后就是把交的男朋友带到林雅面前，让林雅给参谋把关，她是那样相信她。如今她的孩子都已经读初中了……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请暴发后，枣花成了本市抗疫队伍中普通又重要的一分子，工作越来越忙碌，即使如此每天再晚通过视频她也忘不了陪林雅聊会天，林雅也越来越喜欢听枣花和她唠家常，枣花总是很贴心地关心林雅的身体状况甚至饮食起居。
其实林雅我平时也喊她姐姐，我们是一块长大的表姊妹，多年如一日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就在几天前，林雅还曾对我说，她对枣花仿佛产生了越来越重的依赖，问我这是不是潜意识里特别想涛涛啊，是不是老了的迹象啊，我对她笑笑，没置是否。
过着艰难日子长大的林雅，大学毕业后选择靠近妈妈工作、生活，让我的姑妈有生之年尽享天轮之乐，可她的女儿，在甜水里泡大，不知穷日子是啥样子的涛涛长大后出国留学，学业结束却选择留在了国外，也许压根她就没想过她这么美丽心善的妈妈突然有一天也会变老。不知不觉中林雅和枣花却相处得这样亲。
【作者简介】李翠儒（女），山东费县人，出版文学作品《交给太阳》《走回大地》等三部。
